【导读】1991年的今天,中国台湾著名女作家三毛在医院自杀身亡,年仅48岁。三毛除了小说、散文对读者产生了巨大影响,曾经还是一位说书的高手。《流星雨》一书根据三毛生前演讲录制而成,三毛通过心理分析、推理、换位思考等现代方式,为传统小说赋予了新的色彩。
打虎归来,武松任都头
各位乡亲,鄙人少小离家,半生漂泊。20年来,但觉人生如寂,而今叶落归根,回返家园,内心感触无以名之。归国数月,今见汉堡、可乐、霹雳舞、原宿族充斥街头。此情此景虽为时代走向,无可非议,然而眼见传统艺术日渐式微,中国民间故事不再流传,心中忧急,如火如焚,万不得已,挺身而出。但凭说书,企求同胞手足再度文化回归,一片苦心只为抛砖引玉。
今日惜蒙各位乡亲不弃,由我三毛侍候您老一段《水浒传》中的“武松、潘金莲与孙二娘”,说来无非博君一粲。有道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在此道谢爱护之恩,不周之处,敬请包涵。闲话连篇,就此打住,言归正传。
话说,好汉武松景阳冈上,57拳加上一棒子打死了一只吊睛白额凶猛大虫。下得冈来,人人争看英雄。那阳谷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把那大虫扛了,将凉轿抬上武松,迎到县城里来。
那阳谷县听得人说,一个壮士、一顿拳脚,打死了那伤人性命的畜牲,皆尽出来看视。武松到处,万人空巷。知县有心抬举武松,便道:“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附近。我今日供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自此,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人都来与武松祝贺庆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心中想着:“我本来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到却来到这阳谷县里做了都头!”自此上官见爱,乡里闻名。
遇武大郎,三寸丁谷树皮
又过了三二日,武松走出县来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着:“武都头,而今你发迹了,如何不看顾我则个?”武松回过头来叫声:“阿也!”看见那人翻身便拜,拜罢说道:“你如何却在这里?”那人原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大郎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他的兄弟武松,就说了:“二哥——”在这儿,虽然武松是他的弟弟,但是武大叫他的弟弟二哥。武大就说了:“二哥,你去了这么多时候,怎么不寄封家书来给我呢?我又是怨你,又是想你。想你呢,因为我最近娶得了一个老小在家,”老小就是老婆的意思,“怨你呢,是因为你当时在家里吃了酒就要跟人去打架,你老是要吃官司,让我去侍候你。”
在这个地方,我们就看一看这两兄弟的出身。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过那个猛虎。那么,我们看看他的哥哥长得怎么样子。武大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给他起了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在这里,我们有一个解释了。我找出一把我祖母的尺来量一下——我祖母是清朝人。我们中国的门是六尺,这里说武松身长八尺,可见比我们现在的门还高了两尺,好高的武松。大呢,身不满五尺,事实上比我也还高了,可见武大并不是绝对像电视里面演出来的这么矮小的一个人。但是他有特点,他面目丑陋,不帅,还有头脑可笑,是一个思想很简单的人,所以,大家就给他取了个诨名叫“三寸丁谷树皮”。
有女金莲,得罪大户嫁大郎
兄弟的出场讲完之后,话分两边。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娘家姓潘,唤做金莲,这是她的小名。这时候潘金莲一出场,武松将来的整个命运全部改变了。这位金莲年方20余岁,颇有些颜色,长得蛮好看的。因为那个大户要缠她,这使女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
从这点我们又可以看到,潘金莲的出场,作者笔下并没有把她经营成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金莲是不爱钱的,金莲爱的是情。所以,这个大户虽然是她的主人,金莲她看不上这个大户。大户要缠她,如果她答应了,她依从了这个大户,她将来有好多物质上的好处。金莲她不答应,不但不答应,她还有她的胆识,去告诉这个大户的老婆,说:“我不答应。”
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到,金莲虽然是一个小家碧玉,可是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既然大户要缠她,她不答应,那么这个大户就从此记恨于心,就恨了金莲,就到外面替她找丈夫了,刻意地去找了一个头脑可笑的、面目丑恶的武大郎,就倒赔些房妆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给了他,打发了这个使女。
兄弟回家,屋边茶馆埋伏笔
武大在清河县里娶得金莲之后,因为他个性软弱,有许多的浪荡子弟就到他的家门口来骚扰。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也管不得金莲了。因为他怕金莲怕得不得了,所以就带着他的老婆潘金莲搬到阳谷县来,在这里租房子而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每日仍旧挑卖炊饼”这句话里面,我们可以看到,武大郎不是有什么一技之长的人,他在这个县里也卖炊饼,在那个县里也卖炊饼。
这日在县前做买卖,见到了武松之后呢,武大就说了:“兄弟呀,我前几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就是好热闹地说,“‘说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我猜就是你。可是我也就是猜了没有去看,不巧我在这里碰见你,当然你就跟着我回家去了。”
这个时候,他们两个兄弟手足情深,武二的气力大,当然把哥哥的担子就担起来了,一起走到哥哥的家里去。一面走当然就一面闲谈,武大就说:“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个紫石街就是我租房子的地方。”
且说且走,绕了两个弯就看到有一个卖茶的茶馆。在茶馆的旁边,就是武大的家了。为何《水浒传》里面特别在这个地方提出那个茶馆来呢?事实上,这个茶馆就是这个故事的以后要说的,潘金莲红杏出墙,和西门庆有了一段奸情时的那个媒婆,叫做王婆,拉线的人所开的茶馆。在这个地方,作者就闲闲地放下了一个伏笔,从武松的眼里这么轻轻带过。这是千秋之笔,写来非常简单。其实,这个时候王婆没出来,她的茶馆已经出来了。
初见武松,金莲心叹运不佳
说到武大到了家以后就大叫了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来。
我们知道武大、武二、潘金莲都是宋朝时候的市井小民,他们并不是像《红楼梦》的大观园一样,好像大闺女不出门也碰不到外人的。武大和潘金莲是住在做买卖的街上的。在那个时代,据我们所知,家家户户在白天是不能关门的,只能到了晚上才关门。既然说把门打开着,那怎么办呢?于是家家户户就下着一个帘子,挡住一点对着外街的视线。帘子在《水浒传》里面的这一段非常重要,因为都是帘子帘子,造出了很多的事情来。我猜这个帘子是竹子做的。
这个时候,一叫“大嫂开门——”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来,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就说:“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你来见见你的叔叔吧。武大这个时候就接了这个担子挑到厨房里去了,出来说:“二哥,你进房子里来和嫂嫂相见。”武松掀起那个帘子,走到里面去的时候,武大就跟他的老婆潘金莲说:“哟,你知道吗?原来那个打虎的英雄就是我这个兄弟呀!”说的时候,心里是无限的骄傲和高兴,因为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那个妇人第一次看到她的叔叔的时候,就两只手叉个像评剧里面的样子,放在腰上,叉手向前说:“叔叔万福。”各位请切切注意,这是潘金莲第一次叫武松“叔叔”,直到她叫到另外一个称呼的时候,在此暂且不说。叫了武松三十九声“叔叔”,这是金圣叹所批的有名的三十九声“叔叔”。第一声叫出来了,说“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
武松进去,这时并没有描写说武松看到他嫂嫂长得怎么样子。金莲从帘下出来,到武松的眼里看见她,就不像开始介绍她的时候说“金莲颇有颜色”。武松的眼里没看到颜色,只看到个嫂嫂,让她坐下来。
嫂嫂刚要坐下来的时候,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他就拜他的嫂嫂了。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又叫一声,“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隔壁王干娘说——”你看那个开茶馆的又出来了。
如果说我们写作的人要安排王干娘,我们说,话说隔壁住着一个王干娘,怎么样怎么样,这个笔法就不好了。刚才她的茶馆已经被闲闲地带出来放了一个伏笔,这次金莲开口说话的时候又带出个王干娘来了,她说:“我听得隔壁王干娘说,我们县里来了一个打虎英雄,我跟王干娘就要跑去看,我们去的时候不巧赶得迟了,没有看到。”从这句话里面可见,潘金莲不是一个不出闺门的妇人,她是出去的。
3个人一同到楼上去坐了,这个妇人潘金莲就跟她的先生说:“你看叔叔来了,我陪着叔叔坐地。”这就是我陪着叔叔坐着,“你且到街上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咦?这个地方,我们听到这里就觉得奇怪了,兄弟两人一年有余不见面,见面的时候,是不是少不得叙一叙兄弟之情?如何这位嫂嫂刚刚才见到这个叔叔,就打发了她的先生说“你到街上去买酒食,我来陪叔叔坐地”?那武大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就说:“最好,最好,最好。”他就去安排酒食了,说:“二哥,你坐一坐。”
武大走了以后,就剩得武松和她的嫂嫂潘金莲坐在楼上。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里就想道:“武松与她的丈夫是嫡亲一母兄弟,这个武松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一个也不枉为人一世。”她说,哎呀,我冤枉了,我嫁给了那个哥哥。她说,你看啊,我嫁的那个人“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嫁了他真是晦气!这个武松连大虫也给他打倒了,必然好气力。
为何金莲看得武松一表人才之后,马上想到他的气力呢?在这个地方,是不是有一种性爱的联想?为何她想到这个男子的气力的问题?我们在这个地方就含含糊糊地摆下去这个伏笔。
她心里又想了,听说他还没结婚,为什么不把他搬到我的家里来呢?这都是潘金莲一个人在想,她根本不跟武松、武大去打商量的啦。
叔嫂谈话,金莲暗示情感不睦
那妇人金莲这时候脸上堆下笑来,一笑,后来还得笑。看她叔叔一下就堆下笑来,就问:“叔叔来这里几天了?”总是她先开口。武松就说:“到这里十几天了。”那妇人又说:“叔叔在哪里安歇呀?”他说:“我胡乱在县里面有个房子给我就住了。”那妇人道:“叔叔这样就是不方便了,你一个人,也没人料理你的衣食。”武松就说:“我一个人住也是很简单,又有士兵服侍我。”这个时候,金莲就说了:“那些人怎么顾得到你呢?你呀,要些汤,要些水也是不方便的。你不如就搬到家里来住好了。”
武松并没有答应她。武松就说:“谢谢嫂嫂厚爱。”谢谢你爱护我。这个时候,潘金莲就说了:“莫不是别处有婶婶?可以取来厮会也好。”她就开始讲起女人的事情了,她明明知道武松是没有太太的。武松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她说:“武二并不曾婚娶。”那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25岁。”
从这句话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文艺心理学,我就举现代的例子来说。如果我看到我隔壁的林先生长得英俊潇洒,我心里有意于他,那么我可能就问一问林先生说:“林先生,您今年贵庚?”如果林先生告诉我说“我32岁”,我一想,我三毛年纪比他大了很多,我就会说“哦”,就不说话了。如果林先生今天他答我说“我38岁”,那么如果我是33岁,我就会很高兴地跟他说“长奴4岁”,或者“长奴3岁”,两个人的关系用一个年龄扯过来。这个地方,武松说了“武二25岁”,那妇人就很开心地说:“长奴3岁。”那么武松和妇人的关系又是接近了一步。
然后潘金莲就开始抱怨了,她说:“我们在清河县住不牢,因为你哥哥为人懦弱,别人都要欺负他,不得已我们搬到这个阳谷县来了。要是我嫁的不是他这样一个软弱的人,就没有人欺负我了。”在这里,她要说这些抱怨的话是为什么?她是想让武松知道,她和他的哥哥在情感上并不是很和睦的,这句话就闲闲地说了。
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武大急急匆匆买了些酒肉果食回来了。
盛情难却,武松入住兄嫂家
3个人坐下来喝酒了。
好,你看武大怎么坐?因为武大是哥哥,他发命令了。他叫他的老婆潘金莲坐上首,叫他的弟弟坐在潘金莲的对面,他自己打横,就坐成一个中国字“品”字形。品字下面两个“口”,就是坐的潘金莲和武松,上面一个“口”坐的是武大。从这个座位的坐法,我们就可以看出一个视线的问题。如果武松要看潘金莲就是直着看,潘金莲要看武松也是直着看,这两个人要看武大的时候就要歪过头去看。可见,这个位置是作者有意这么安排的。
他们在一起喝酒了,喝酒的时候,那个妇人就笑容可掬地满口道:“叔叔怎么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呀?”就一直拣菜过来给武松吃。武松也是个直性子的人,在这个时候只把潘金莲当做他自己的亲嫂嫂来看,武大又是个软弱的人,哪里懂得这些事情呢?等这个妇人喝了几杯酒之后,那个眼睛只看着武松的身上,绕着武松上看下看,就对着武松看。武松给她看得看不过,自把头来低了,也不怎么理会。
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起来就说要走了,那个时候那妇人就急了,叔叔要走了,她说:“叔叔,你还是搬到家里来住吧。不然就吃邻居说了我们这些笑话,哥哥嫂嫂在,怎么弟弟住在外面了?”武松还是不答应她。武大就说:“啊?这样说呢,也好,弟弟你就搬到家里来住吧。”这个时候武松虽然也不是很情愿,但是既然哥哥也说了,嫂嫂又这么热切地让他搬过来。武松就说:“好吧。如果这样的话,今天晚上我有一点简单的行李,我就把它搬过来住在你们家了。”那个妇人就说:“叔叔,你可要记在心里哦。奴在这里专望。”
当天的晚上,武松就引着一个士兵,挑着他的一些行李和县官赏赐他的一些礼物来到了哥哥的家里。那妇人见武松来了,这个时候欢喜得好比半夜里拾到了金宝一样,于是又堆下笑来——4笑,金莲四笑了。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子,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两个凳子,一个火炉。这些东西我们要特别把它讲出来,因为都是以后事情发生时候的道具。
从这个时候开始,武松就住在他的嫂嫂家里了,潘金莲也不再懒懒散散地做一个无聊的女人了。只要武松起床,那妇人就慌忙起来,烧汤,洗水,给他倒茶弄水,伏服这个武松出去。所谓去上班,就是去画卯,到县里去画卯。他去画卯,中午回到家里来之后,那个妇人中午洗手,剔甲——弄指甲,整整齐齐安排下饭食来,3口共桌吃了。武松吃完饭的时候,妇人双手递上一杯茶去。武松被嫂嫂侍候得这个样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了,他还是没有想到,嫂嫂对他有什么其他的存心。
武松也是一个会做人的人,在嫂嫂家住了不数日之后,他也请了他的邻居吃饭,邻居也回请了他们。又过了几日,武松就拿了一匹彩色的缎子——这是很名贵的东西——送给了金莲,送给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又笑,这是她第5笑,“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我也就不推辞。”就接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们的生活就走向正常化了,武大每天出去按时卖炊饼,武二就到县里去画卯,在那里当班。如果有什么事情,县官找他,他总在那个地方。中午回来吃饭。那妇人跟叔叔坐在一起、住在一起之后,每天就用言语去撩拨他,武松是个硬性汉子,却不见怪,也不理她。
时令变换,金莲借机情挑武松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这个时候时令变了。
我看《水浒传》大概是12岁看起,看到现在,我发觉有一个现象,就是在《水浒传》这本书里面,只要英雄的命运有改变的时候,节令一定有变化,气候一定有变化,好像冥冥中符合了我们中国子平斗数的一些道理。
这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只下到一更天气不止,次日武松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中午还没回来。武大在下雪天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哎哟,好可怜哦!赶出去了。
好了,武二出门了,武大也被潘金莲赶出去了。这时,金莲就央及隔壁间的王婆,又买下些酒肉到武松房里头去,烧了一盆炭火,心里就想到:“我今日要着实地撩他一撩,不信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清清地立在帘儿下等着。这个时候,潘金莲冷冷清清的。
我在这个地方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觉得金莲自从嫁给武大之后,她的帘下寂寞已度千万春秋。事实上她是个寂寞的女人,现在在那个帘子底下站着等她的叔叔回来。
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踏雪回来了。那妇人慌忙掀起帘子,陪着笑脸——笑了——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武松回来了,潘金莲给他打帘子,笑着,陪着笑脸,说着叔叔你冷吗;叔叔回来的时候,把那个帽子,雪帽拿下来的时候,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我不要你侍候,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自己解了腰里的缠带,把身上那件鹦哥绿的湿棉袄到房里去挂了。那妇人一直是迎接他,迎接他,迎接他;武松一直是抗拒她,抗拒她,抗拒她。
于是,潘金莲就搬了一些酒食果品,跑到武松的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这时就问:“哥哥哪里去没有回来呢?”那妇人道:“你哥哥每日出去做买卖呀。我和叔叔自饮3杯。”武松道:“等哥哥来家里再吃吧。”那妇人道:“哪里等的他来。等他不得。”不等了,这个时候不能等了,不能等了。
这个潘金莲行动很快的,她说“等他不得”的时候,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那妇人拿起一盏酒来,举在手里,看着武松。我们要注意当时是什么样的气氛,天下大雪,前门关了,后门关了,屋里有一个火,两个人坐在很近的两把椅子上,还有酒在,还有菜在,非常中国式的浪漫。
拿了那个酒,潘金莲就举在手里看着武松道——看,又看了,那个人哪,眉目传情的时候,是比什么都厉害的,眼睛是灵魂之窗。这时候又看着武松就说了,说什么呢?说:“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从嫂嫂的手里接过来,一饮而尽。诶,奇怪,武松怎么就这么喝下去了?我们看看下面,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她又替他倒了一杯酒,还放在自己的手里。这时候,武松道:“嫂嫂自便。”就是说嫂嫂您自便吧,又接来一饮而尽。
两杯酒从嫂嫂的手里接过来,我们知道古时候是男女授受不亲的,从嫂嫂手里接了两杯过来的时候,除非武松是很当心地接,不然一定会碰到金莲的手指,多多少少有一点肉体上的接触。接过来第二杯的时候,嫂嫂已经说出了是“饮个成双杯”来,武松接过来又一饮而尽,很干脆地喝掉。武松武松,在这个时候,你如何还不走?你打老虎的时候那么精明,反应那么快,你对一个女人难道就这么不懂事吗?这时候的武松,你说他不懂事,我看他不是不懂事。
武松又倒了一杯酒,武松倒的,递给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就是酒壶,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我们看这个情景啊,两杯酒是从这个女人的手里过去的,一杯酒是这个武松给潘金莲吃的,这个潘金莲又倒了杯酒给武松,大家和和气气,两个人在那里开始调情了。
我们知道,潘金莲穿的衣服并不是满人的衣服,潘金莲穿的衣服是宋朝那种对襟开的衣服。这个时候,妇人将酥胸微露,她的胸啊,衣襟稍稍一拉就开了嘛,头发披下来盖住了半边的脸。头发也已经披下来了,衣服也半拉开了。脸上堆着笑容——又笑——就要说了,她说什么呢?她说风话了,风话就是“风月之话”。她说道:“叔叔,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有没有这回事呢?敢端的有这话么?”她就问他了,有一个唱的,叔叔养着一个唱的女人。这个话她明明是白说的,因为没有人讲这个话,是金莲自己捏造出来的。武松就说了:“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不是这等人。”那个妇人就说:“我不信。”她不相信,然后她又说了:“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就气了,说:“嫂嫂不信的时候,只问哥哥好了。”那妇人道:“他晓的甚么!他晓的这等事,就不卖炊饼了。”哪等事呢?风月之事。
人伦约束,武松怒斥金莲
那妇人金莲讲完这个话,就不再去讲这个女人的事情了,又倒了一杯酒说:“叔叔,且请一杯。”连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3杯落肚。
我算了一下,他们喝了7杯到8杯了。酒也喝进去之后呢,那个妇人也喝了酒,她就春心荡漾起来了,哪里按捺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
武松在这个地方知了四五分,那么可见前面他已经知了一二三分。这一二三分的时候,武松在干什么?武松在从他嫂嫂手里接过杯子来喝酒。接来接去,一二三分的时候,武松并没有要逃走,可见在这个时候,他嫂嫂对他的调情,在一二三分的时候他是完全地接受。书里面写得明明白白,武松今天出现,再要赖也赖不掉。已经知道了四五分的时候,他只把头来低了。
一个好武松,我们说武松这个人,大虫老虎都打得死的人,四五分的时候你还不走,那个门又不是说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开了就可以走,他不走。
这个时候呢,酒喝完了。那妇人起身去烫酒,一壶酒喝完了,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钳来拨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
好,我们想一想,一壶酒要把它暖滚的话,如果不是在火上面烧,就是烫,像我们烫绍兴酒那样烫的话,起码要3分钟才烫得热。而且,因为是一个大雪天,你总不能说烫冷酒来吧。我算了一下,烫一壶酒的话,起码3分钟。这3分钟之内呢,武松可以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例如说,推开椅子,拿起自己的雪帽来,穿上自己的外套,开门,走掉。但是呢,他不这么做。他拿起一个火钳来,在那拨火,代表了武松他有了心思,但是他还是不走。3分钟在那拨火、拨火、拨火,他心里在想什么呢?这不就很奇怪啊,你怎么不走呢?
好,直到他的嫂嫂手里又拿着一个酒注子出来了,拿了酒壶出来了。走到武松的身边的时候,这个潘金莲一只手便去武松的肩膀上只一捏,捏了以后就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被潘金莲一捏的时候,已经有了六七分不快意,也不理她,就不理她,他还是不走。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就来抢火钳,口里说道:“叔叔不会拨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拨得像火盆那么烫就好了。”话中有话,她要撩拨他了。武松这时已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
“焦躁”这两个字,我们有两种解释,一种就是他已经烦得不得了了,在那里愤怒,这是一种解释。另外一种解释是什么?当你受到一种情欲的挑逗的时候,你会口渴。这时候,我不敢下断语武松是怎么样的,可是起码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六分七分八分九分的时候,他还不走,只不做声。我认为,武松在这个时候,受到了情欲的挑逗。故事谁都可以说,我们这个时候不讲。
这是一个紧要关头了,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钳,却筛一盏酒来自己吃了一口,剩下大半杯。潘金莲是个真正懂得风月的女子,看她那个调情的样子,我对她也是心悦诚服。我们在这里不从道德价值的观念来说,这个武大是切切配不上潘金莲的。
在这个地方你看,那个酒她喝了一口,剩了大半杯的时候,举起那个酒来,看着武松。我们要注意,潘金莲是叔叔、叔叔、叔叔叫个不停的人,在这个紧要关头,四下无人,那个火呢,被潘金莲也拨得更旺了。这个时候,拿起那杯酒来,看着武松——8看武松——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了我这半杯残酒。”这时候,潘金莲不认叔叔了,跟叔叔不能上床,她要叫他的时候,叫他“你”。“你”字来的时候,39声“叔叔”从此消失。
武松被她叫到“你”的时候,已经被逼得没有办法,劈手夺来那个酒杯就泼在地上,就说——这时候他叫潘金莲什么——他说:“嫂嫂,你不要这样地不识羞耻。”只把手来一推,差点把那妇人一跤推到地上。武松就睁起眼睛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有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你看,武二在推开金莲的时候——他从认识金莲到这个情况之下,他口里猛喊“嫂嫂”,他一直喊嫂嫂,骂的时候也是嫂嫂、嫂嫂。他为何推开这个女人的时候,他并没有说别的,他只说了一个人伦的问题。可见在这个地方,实在是一种人伦道德的约束,使他对于这个女人根本就不能去爱,更不可能发生其他的奸情,因为他是他哥哥的老婆。
金莲受窘,武氏兄弟断联络
这一段他们的调情,直到武松这一拳把她打出去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小时候就看,武松到底是怎么样?武松如果这一拳打掉了嫂嫂,是个真英雄,打不掉嫂嫂的话,打了大老虎也没用。这个时候,打掉了她的时候,潘金莲的脸涨得绛红色,都紫掉了,因为她也受了很大的一种窘迫。她就说:“我自己跟你玩的,你何必这么认真呢!”就哭着走掉了,把盘子什么通通收了就跑到楼上去了。
在那个时候,武松并没有走。我也觉得很奇怪,这本书里,武松已经跟嫂嫂吵翻了,为什么还不走呢?他也气愤愤地坐在自己的房子里。
这时候武大回来了。武大回来的时候,金莲就慌忙去开门——原来门还没开呢,就慌忙去开门。开门的时候,看见她眼睛哭得红红的,武大就说:“你怎么了?”她就跟她先生告状了,她说:“你看你这个没用的,教外人来欺负我。”他说:“什么人欺负你?”她说:“你不在家的时候呢,叔叔,我好意要跟他做酒,”跟他弄了一些酒菜,“他倒拿言语来调戏我。”武大就说:“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也不理她,他非常了解他的弟弟,他弟弟不是这种人。
到了当天的晚上,武松带一个士兵来了,就说要搬出去。搬出去的时候,潘金莲眼看是没有希望了,就说:“叫他滚好了——”我们这个时候就用现代语来说:“让他滚好了,这种人住在家里的话,我还有命吗?让他出去。”武大说:“让他出去邻居要笑话的呀。”潘金莲说:“你让他走。”武大怕她怕得要死,武二,也不说一句话,挑了他的行李就走。
自此武松搬了去县门,就是去县府里面、衙门里头住了。武大依旧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找兄弟说话,却被潘金莲这婆娘千叮万嘱说不可以去找弟弟,因此武大不敢去找武松,就这么兄弟两个同住在一个县里面,没有联络了。
临行话别,武大盲从禁金莲
时间就慢慢这样地过去,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武松接个命令,押送一些金银财宝,走的时候自然想到了他的哥哥。他跟他哥哥为了嫂嫂的缘故已经不来往了,可是因为他要出远门了,他又想念他的哥哥,就跑到紫石街来,坐在武大的家门口的外面,也不进去,就坐在那边。恰好武大卖了炊饼回来,就说:“哎,兄弟,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呀?”那时候,武松来了,等在门口,他带了一些酒食,他先不进去找嫂嫂,等到哥哥进来的时候,他也跟进门了。
潘金莲以为武松对她是旧情未了,这个时候就进来了,她就想:“莫不是这个家伙思量我了,却又回来?让我慢慢地问他。”那妇人就上楼去,重新化妆过来,换了鲜艳的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她又跟叔叔和好了,她说:“叔叔,你是怎么了?好几日就不上门来了?我心里好心焦呢,就等待着你。我也让你哥哥到县里去找你,总是找不着呀。”那个时候,武松也不太理她。
3个人又到楼上来了,又坐好了。这个时候他们坐法就不同了,武松吩咐哥哥嫂嫂坐在并排,他自己拿了个椅子,打横坐了。就叫士兵放酒菜了,这时候武松请客。士兵放酒菜的时候,他就跟他的哥哥说话了,他说:“哥哥呀,我现在要出远门了,我不能看视你了。哥哥一向为人软弱,现在我对你有几句话要说,如果你平日是卖十扇笼炊饼,”大概是一个数目,“从今以后你就做五扇笼的炊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你回来之后,归到家里,下了帘子,早早关上门,省了很多口舌是非。”武松就教他的哥哥怎么样做事,又拿了一杯酒就说:“嫂嫂,你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了。”
这时候,潘金莲就气得不得了了,说我做了什么事情呢,你要这样讲我呢?就跟武松吵了一架,我们这个地方姑且就把它带过了。潘金莲就说:“自从我嫁了你哥哥之后,家里连个蚂蚁都进不来,我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响叮的女子。自从我嫁了你哥哥之后,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说我呢?”武松就阴阴险险地笑着说:“如果嫂嫂你是这样说的话,当然是最好,只希望你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如果嫂嫂你都记得我武二跟你讲的话,请你喝这一杯酒。”潘金莲不跟他喝酒,把酒一泼,推开了,跑到楼下去,走到半楼梯上就骂起来了,说:“你不知道长嫂如母吗?”嘿嘿,奇怪,在这个时候变成长嫂如母了,一向不是这个样子的。
武大郎自从听了武松的话之后回去,足足吃了潘金莲三五日好骂。武大呢,就是不理,就给她骂,忍着给她骂。骂了之后,就是听他兄弟的话,每天晚出早归,十扇笼的炊饼现在做五扇了。回来之后,大白天里,把帘子收下来,把大门也关了,后门也关了,就坐在潘金莲的对面,就这么守着她,什么事都不做。炊饼生意好不好,钱赚不赚,他不管,他听他弟弟的话,就坐在这个对面看着他的老婆。
这个老婆给他看得烦死了,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呢?你看得我烦不烦呢?你每天坐在这里干什么呢?武大不理她。潘金莲就说:“大白天的把门关起来,我家是禁鬼啊?我家是逃鬼呀,干什么呢?”
武大就说:“随你怎么骂,我兄弟的话是金子语言,别人怎么骂我不管,我就把这个门给它关起来。”
自从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迟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和他闹了几场,后来闹惯了就不以为是。潘金莲也闹够了,她觉得说,也闹不过,她就不闹了。下面一句话很重要。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儿,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也欢喜,就想:“这妇人,好像她也变好了。”
摘自《流星雨》
作者:三毛
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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