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巴尔扎诺1978年生于米兰,长期在意大利重要的文学和哲学杂志发表文章和评论。2010年,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儿子的儿子》(Il figlio del figlio),获得科拉多·阿尔罗文学奖。他的另一部作品《最后的到达》(L'ultimo arrivato)于2015年获得康皮耶罗文学奖。今年,他的小说《留不下的故乡》(Resto qui)入围意大利最负盛名的斯特雷加文学奖名单。
《留不下的故乡》讲述了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的乡村女孩特里纳,因为爱情而甘愿留在故乡,然而她平凡的梦想——用母语教书、相夫教子、终老故土——却在经历故乡归属变更、战争和现代化的过程中一个接一个地破碎。作者用平静的笔触讲述了一个女人平凡而不平淡的一生。没有背叛,无关对错,有的只是时代无情的巨轮。
今年6月,马可·巴尔扎诺接受记者了Matilde Quarti的采访,本文为采访对话,由陶慧慧翻译。
《留不下的故乡》
马可·巴尔扎诺 著
陶慧慧 译
中信出版社
记者:在意大利文学里,不乏以二战为背景的小说。然而,在南蒂罗尔这个意大利人和德国人争夺之处所发生过的事,却是鲜有人提及的主题,就连今天我们要想加以了解都很困难。从这个角度来看,《留不下的故乡》恰恰是一部“政治”小说。巴尔扎诺,您为什么选择用小说这个方式就这个主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呢?
马可·巴尔扎诺:“我感兴趣的是讲述平民生活的文学,那些被遗忘的、无法发声的和在比喻意义上被淹没的,为这种文学提供营养和土壤,是不容小觑的想象力来源。另外,文学有一种故事的力量,通过个人主观方面、从某个角度的叙事,可以给那些在大写的历史中没有机会发声的人物以生命力。因此,文学给历史加上了一层更加人性化的定义,让其不再如此不近人情,不再时而残暴,不再一直惨无人道。”
记者:为什么这一段往事很少有人提及呢?
马可·巴尔扎诺:“意大利是一个从来都不会铭记自己历史的国家,在这里,人们更喜欢把灰尘藏到地毯下面,而不是把过去发生的事情拿到台面上来开诚布公地讨论,写出真正崭新的内容。“
记者:您在构建人物的时候避免了任何形式的评判,而是展现了一片广袤的灰色区域。您小说中的人物却不是这样。
马可·巴尔扎诺:“评判并不是一位作家必需的特权:作家的工作不在于多么政治正确,也不在于给出什么答案。我觉得,不做评判才是真正尊重读者,这样读者才能在所有的艺术作品中有一些回旋的余地。读者不是一个被动的形象——不像电视观众一样——而是主观能动的,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感性和思想体系把面前的玻璃碎片拼成花窗玻璃。我希望读者看完我的书会提出更多的问题,而不是得到更多的答案。一个阅读后有能力独立处理自己评判的读者(我这里所说的“评判”是指观念,看事物的观点):读者发问得越多,我的书就越成功。这是成功的唯一标准:读者思索的时长。”
记者:《留不下的故乡》描述了一个旧世界,分明的等级和阶级划分通常会限制人物的塑造。比如说主人公特里纳,她有出头露面的文化水平,但是作为女人她却无法这样做(她写得那些反对建造水坝的信都让丈夫埃里克署名了)。埃里克也有类似的困境,他想为理想而奋斗,但是他的社会地位不容许他这样做。从故事的一开始直到故事的最后,外界社会是如何渗透到人物的个人生活中呢?
马可·巴尔扎诺:“我本想把这本书命名为Fino alla fine的,因为从生活被撕裂的那一刻起,特里纳就算很痛苦,也坚持自己的想法从来不放弃。在小说中和现实生活中,历史赋予这个群体古老而且循环的生命,依照四季变换,符合自然韵律。当历史爆发的时候,它的残酷和极端造成了永久而无法更改的后果。因此,当男人们上前线的时候,女人们没有获得新的社会地位,而只能费尽心力地填补这个空白。
特里纳是少数几个有机会上学的人之一,我很喜欢这个人物,她不仅利用的智慧探索自己的生存条件,用一种和其他村民相比更加明了的方式理解它,更重要的是她很快就明白了,知识越多责任越大。这也正是因为知识不仅仅是一个概念,而是对生存的一种深化,她在小说的第三部分向旁边退了一步,努力抗争、阻止建造水坝的主人公成了埃里克。特里纳成了他的影子写手,为他发声。如果要把‘知识’比作什么的话,我觉得是一座桥,因为它意味着文字总是要传递给他人的。从身上弹走的文字是最虚无的。 ”
记者:一位作家笔下的主人公和自己的性别相反的情况很有趣。您可以谈一谈您和主人公特里纳的关系吗?
马可·巴尔扎诺:“要想从一个技术的层面讲这件事非常难。我很多次都想写一个主人公是女性的小说,因为我很确信自己的视角会改变,而且那样的深度,那种广义的母性,女性以及母亲自古传承下来的视角,或许都是我内心深处所嫉妒的,因为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我觉得一般说来,这是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你在学校喜欢那些和你听同样音乐看同样书的朋友,然后你长大了,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记者:小说里有一些非常复杂的父母和子女关系,这些关系的发展就人物类型来说也大有不同。您能谈一谈吗?
马可·巴尔扎诺:“小说里的男人形象属于比较传统,对于他们来讲观念要比情感更重要。我非常对方面的内容很感兴趣,因为现在男人的形象都比较‘感性化’:如今很难想象一个父亲因为他们的政治理念不同就把儿子赶出家门;像特里纳这样,相比较孩子们更爱丈夫的情况也同样不现实。总之,我很喜欢突出男人性格中不可动摇的方面,他们和特里纳一样都在战斗,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坚信自己的根首先是灵魂的根,然后才是地理上的根。特里纳的父亲,‘老爸’(‘老妈‘‘老爸’是史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里主人公汤姆·约德父母的称呼,也就是逃犯的父母)在法西斯逮捕特里纳后照顾她,当特里纳相当秘密教师的时候帮助她。女人们并没有脱离政治背景,或许在那样的情势下,大部分女人或许即将与其脱离,但是我不可能塑造一个无法支撑起现实的人物:要叙述现实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现实主义的反义词正是现实的扁平化。”
记者:另一个重要的主题是您小说中的人物面对的分裂,这是两种意义上的分裂:身份上的和情感上的。这两方面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马可·巴尔扎诺:“这两个方面是同步的。《留不下的故乡》讲的是一种渐进式的分裂,它的终点就是被淹没、被抹除存在的痕迹。大写的历史是残忍而暴力的,并且当历史爆发的时候,它会毁灭牧羊人的国度,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这样的群体,大致上说来和《马拉沃利亚一家》中的渔夫一样。历史不仅仅让这个群体的身份一分为二,针锋相对,同时还分割了情感,那些父子、兄弟之间的情感。这就是痛苦所在。我想要探索的是情感形成的过程:在一部政治小说里,只要每一个个体的主观性都可以传递各自的思想和世界观,冲突就形成了。”
记者:在语言这个方面,您选择的文体非常柔和、精炼而简洁:和讲述的故事相宜得彰。这是您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还是本能的一种选择?
马可·巴尔扎诺:“一段历史就是一种语言、一种声音。没有找到语言上的答案我是不会提笔写作的。我最近写得两个故事,或许其他还有一些也算,讨论的主题都特别容易掉进鸡汤文学的陷阱。因此找到一种简洁而精炼的语言很有必要,不仅可以远离这种阴影,还可以找到一种非常考究的风格,至少我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而且我们都知道,正是语言塑造 人物,因此特里纳这个角色并不会像痛苦屈服,她懂得隐忍,有些事情她选择不去谈论。是这种考究的语言,顺理成章地创造了人物。”
记者:为什么在《留不下的故乡》这本书的最后插入了地图,而不是在最开始呢?
马可·巴尔扎诺:“我觉得一个文本的开头应该什么都不放,因为放什么都会分散读者的注意力。比如我自己从来都不写多于一个的楔子:我看到有人写两个甚至三个,在我看来这样的话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就减弱了。读者的旅途正要开始,我应该让他们花一些时间,让他们相信我讲的故事:我不能过于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而是帮助他们集中注意力。从这个角度来看,书末尾的地图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它正好和书的封面联系了起来。这个封面对于不认识这个地方的人来说,看起来像是合成的照片。我很想用一种极简的方式重建那个世界:我提出了这个想法,在书摊上找到的旅游小册子里发现了一幅小地图,然后他们(Einaudi的插画家)完善了这个图。”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您的小说进入了斯特雷加奖名单,您对这个奖有什么期望?
马可·巴尔扎诺:“我希望这个奖项的中心是故事,希望这个奖可以让人们最大程度地关注书籍。”
翻译:陶慧慧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王磊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