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问钢琴家张昊辰最喜欢哪个动物,之前他的答案是海豚,“因为海豚很聪明和善良”。当记者近日对张昊辰再次提出该问题时,他认真地想了片刻,表示“海豚”这个答案暂时不会改变。
不过,在这位时常思考“如果能变成……”命题的28岁钢琴家心中,“豹子”也许是他更为欣赏的存在。“诗歌里,豹子常常是孤独、优美和自由的代名词,作为猛兽它又不同于拥有统治者气息的狮子或老虎,相对来说更像游荡的王者,和艺术家的感觉更相像。”
舞台上,对音乐内涵的不断探索,让张昊辰的演奏具有内省特质;而扎实的演奏技术,帮助他更细腻地呈现心之所想。私底下,张昊辰并不只埋首于古典音乐世界,他对人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以及其中所发生的一些现象,持有自己的见解——源自于从艺术、文学、哲学等“大书”中获得的无限养分,也有赖于他无时无刻不忘省思的习惯。
身处消费主义时代,古典音乐家应保持清醒意识
今年五月,张昊辰来到家乡上海参加辰山草地广播音乐节,在尤卡-佩卡·萨拉斯特的执棒下,他携手德国科隆西德广播交响乐团与合唱团,演绎了贝多芬《c小调合唱幻想曲》、勃拉姆斯《g小调第一匈牙利舞曲》、巴赫《G大调第三勃兰登堡协奏曲》等作品。这,是张昊辰的国内户外音乐会首秀。“上海是国内户外音乐会的先行者,比如上海夏季音乐节(MISA)中也有不少类似的活动。在与外界所隔绝的音乐厅内部演奏,音乐家往往会正襟危坐;而户外演出对演奏者来说更为放松,对观众而言流通变化的自然氛围将使其感到惬意,从而让彼此体验到与室内演奏不一样的魅力。”张昊辰说。
在国外尤其是欧美地区,柏林爱乐等知名乐团经常会举行户外音乐会。张昊辰曾在一处位于罗马的遗址附近进行演奏,“那个遗址是意大利的行宫,距今至少已有2000多年历史,建筑的残垣断壁有如圆明园大水法的高大版,所有观众就身处在这样的场域里聆听我的音乐。”从某种程度来说,古典音乐得以置身于一种更广大的情境里,仿佛穿越了时空从历史深处向人们走来,彰显了一种不会因岁月流转而失色的永恒性。而且,这种永恒性和古老建筑给人的感觉并不矛盾,反而相得益彰。
古典音乐中这些不为时代潮流所改变的永恒存在,正是张昊辰所珍视和想要努力守护的。“虽然现在不少西方人说古典音乐变得越来越小众了,但我觉得它恰恰凸显了一种可贵的东西,一种尽可能与消费文化保持距离的清醒——一些沉淀了几百年的艺术作品仍旧活在今天,不为频繁更迭的浮躁潮流所撼动。”而在中国,古典音乐俨然成为新的潮流。张昊辰对古典音乐在国内的未来发展趋势表示乐观,但也无法对他眼中的一些吊诡现象视而不见——琴童数量水涨船高,并不意味着音乐会听众的质量同等增加了,很多家长纯粹出于功利性的目的让孩子学琴,却不会带他们去听室内乐或者交响乐音乐会;一些观众过度沉浸在对艺术家文艺气质的意淫里,听音乐会、收集唱片有时完全沦为形式上的奢侈,能对古典音乐作出真正有批判性听觉体验鉴赏的人并不多见……“如果说在国内现在大家慢慢开始接受古典音乐了,我希望在未来更多人能从喜欢表象走向品味内核,从中获得教育和熏陶。这当然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但我充满信心。”
“每个时代的主流意识通常都是不清醒的,而当代更有一种“拒绝沉淀”的恶趋势。我认为艺术家群体应该作为清醒的一方,对消费文化及其性质时刻抱有警觉,不盲从潮流。”在张昊辰看来,艺术家固然需要生存,从事一些商业性活动也无可厚非,但他自己的心里竖立着一杆秤——不盲目取悦大众,盲目做一些让自己快速出名的事情,盲目把艺术家和偶像混而不分……近年来,张昊辰每年的音乐会数量大约在60-70场,超过80场“就像在临近极限的边缘游走了”。他不想成为一个完全丧失对自己生活支配权的人——于舞台上和观众分享音乐当然令人着迷和享受,可在外演出时姑且不论采访、应酬等,有时练琴的时间也需听从演出方安排,在一定程度上会以牺牲自由为代价。“以前有段时间我曾对练琴的时长有执念,逼迫自己一定要练多少小时;到某个阶段以后,我发现练琴不是单纯靠量就能堆积出成果的——也不是说量不重要,但钢琴家还需要别的东西带来的养分。”“每天都坐在钢琴前挥汗如雨会带给你一种惯性,人有时需要挣脱惯性,才会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更清醒。”
对于古典音乐的未来,张昊辰直言需要在不削弱其本身复杂性的前提下,进行更多创新和改变。比如,音乐的本质不仅是线性叙事的时间艺术,也是抽象的空间艺术,同时进行的多声部赋予了其建筑般错综的架构性。“古典音乐需要不断更新与发展,但是那些作为古典音乐本质的存在——那些挑战着人类智性与心灵的特质——不应被丢掉。”此外,科技也将影响古典音乐的未来发展。事实上,钢琴本身就是科技的产物——通过击弦把打击乐和弦乐的特色结合在了一起。但相较此前的羽管键琴又有了更多音响变化,踏板的发明也使和声可以共振以产生色彩。“乐器或许会在科技的发展下变得更有表现力;也许通过对音律的进一步研究和拓展,音乐将产生新的调性范式,我相信未来它们将成为现实。”
让双手为心灵而奏,从追求表面上的花哨回归音乐本质
“当你的手有能力做出比别人更好的技巧时,往往很难抗拒这种诱惑,我相信这样的心态在技巧好的人身上,或多或少某个时段都会出现过。”当谈到有些钢琴家演奏盲目追求炫技的问题时,张昊辰说,“关键在于,你需要抗拒这种诱惑,最终要让你的手为心弹奏,而不是让心为手弹奏。”
在张昊辰18、19岁时,他喜欢和身边朋友聆听一些外国钢琴家年代久远的录音,比如拉赫玛尼诺夫、科尔托、弗里德曼等。起初,张昊辰被这些钢琴家自由的弹法吸引,“诸如弹性速度等方面的处理对我的诱惑很大,自己想对传统的按照谱面演奏的方式进行反叛,从而追求一些花里胡哨的处理,试图把音乐变得更有意思。”经历成长以后,张昊辰发现那些生长在19世纪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钢琴家,最珍贵的并非表面上的处理,而是他们骨子里的“老式的浪漫情怀”,“那是一种高贵的灵魂,即使进行花哨处理也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源自一种本真的气质。”这时,张昊辰意识到自己以前所追求的花哨只是学了表面,而近年来的他更渴望回归探寻音乐的本质。
“肖邦也许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张昊辰坦言,小时候他对肖邦的理解局限在“流于外表的浪漫主义”,“形式上的华美典雅”,“只注意到他音乐中的美和诗意,和文人骚客一般的才情。”到了大约21,22岁时,他意识到以前对肖邦的理解过于表面化了,在进行反思后发现这位钢琴家身上,有种“对朴素、崇高洁癖式的追求”,“肖邦自己曾说过‘最好的音乐是一种朴素’,他最崇拜的钢琴家莫扎特、舒伯特、巴赫等都是先于浪漫时代的前辈。”同样是钢琴作品中那些天花乱坠的美,李斯特和肖邦写出这些音符的内在气质截然不同。“李斯特是带有表演性质的,他渴望拥抱大众,试图让所有人记住他;而肖邦仿佛是把外表的华美作为一层可以隐去自己的薄膜,想在某种程度上销声匿迹,在矜持中带有不可触及的高冷,反而有些害怕被大众记住。”肖邦不喜欢开音乐会,一生只有约30场公开演奏,一辈子只教过几个学生,在去世之前他授意亲友焚毁他所有未出版的作品,似乎也能见得他苛刻的完美主义,以及与身边这个世界所保持的距离感。
“肖邦生在浪漫主义时代,其实他应该是一个古典时代的人,而幸好生活在浪漫主义时代,才成就了肖邦。莫扎特则和肖邦相反,生在古典时代,其实应该是属于浪漫主义时代的人,但恰恰“活错了时代”,也才成就了莫扎特。”张昊辰说,这两位音乐家分别是浪漫主义时代和古典时代的代表之一,但他们本质上和这两个时代的精神气息恰是在某种程度上脱节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更有魅力。
“演奏者演绎作曲家的作品或多或少带有翻译性质。”张昊辰表示,作为一个中国演奏者,如果要“翻译”一位外国音乐家的作品,要对其“语言”以及背后的社会情境等背景都了然于胸,在这样的基础上再呈现出“译者”自己的某些特点。“我在演奏时会带有东方人的表达方式。音乐是全球性的语言,当几百年前的作品被今天全世界很多人奏响时,不同的文化传统之间会碰撞出很多新的东西。”
从艺术、文学、哲学等“大书”中获得无限养分
张昊辰的背谱能力,在业界是出了名的。试举一例,11岁的他就能完整背奏弹出肖邦OP.10全套12首练习曲。“我在学谱子时常自问能花多长时间背出来。比如一周前老师布置作业时我花六个小时就背了下来,我会挑战是否这次可以用三个小时背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我有好强的心态,另一方面我觉得面对抽象的谱子时,就像在玩谜一样的游戏。背谱和读谱的过程对我来说带有某种探索性质,是很有意思的事。”事实上,在张昊辰小时候,他也有过不想练琴的时候,“有时会完全沉浸于练琴,但有时兴趣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在这样的情况下,练琴就会变成一件枯燥的事。”幼时的他除了弹琴还喜欢读书,看完《百科全书》想做科学家,翻了天文书又想做天文学家。张昊辰的童年,自发性的兴趣和家长纪律性的管教训练,可以说各占一半。
直到现在,张昊辰在钢琴以外,依然对其他很多事物持有好奇心。在个人社交媒体上,他有时会晒出一些随手画下的画作,看似随意却具有某种抽象的色彩。其实,张昊辰从未学过绘画,小时候甚至很讨厌画画。“在我四五岁时,家人握着我的手教我拿住画笔,但他们手一松开,我就会把手中的笔放下;小时候作为优秀生,有时也会仗着‘特权’逃掉美术课。”当张昊辰考进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后,他学习了西方艺术史,对印象派、后印象派和立体主义的画作产生了兴趣。“对于绘画的了解和热爱,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时我逛博物馆,看到蒙德里安画的彩色色块,觉得对技术的要求那么低,自己也跃跃欲试了。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而印象派之后,则最喜欢梵高。”张昊辰表示,他能从梵高的绘画中看到某种生命力,“无论是一个笔触,还是一些色块,仿佛灵魂是能够被触摸到的,这种力量从他一开始的早期画作中就存在着,牢牢将我吸附住。”
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张昊辰有时会晒出一些随手画下的画作,看似随意却具有某种抽象的色彩。
“我很多基本的艺术观念,是在就读于柯蒂斯音乐学院时形成的。”19岁时,张昊辰折桂第13届范·克莱本国际钢琴大赛,比赛完后他尚未完成柯蒂斯的学业,而各种演出邀约已经接踵而至。这时,他面临着一道选择的关卡——拿普通演奏家文凭或拿学位文凭,而如果要拿到后者,就意味着得上更多人文类的选修课。“当时我的演出很多,学校告诉我如果马上毕业的话,修到的学分也已经够拿文凭了,但我还是想学更多,从音乐史到艺术史、文学史等等。后来,学校给我安排了私人上的选修课,老师布置作业,巡演路上自己做,然后发e-mail给老师。那时候,演出完还要回家写论文,真的挺辛苦的。”回过头来再追忆那段时光,张昊辰表示一点儿也不后悔,“涉猎不同形式的人文知识,教会了我如何构建起属于自己的兴趣点,如何去看待我们生活的世界,对我艺术观的形成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柯蒂斯音乐学院上学时,张昊辰还曾对政治类事件和书籍颇感兴趣,并在YouTube上观看了不少政治类的讲座。不过,他发现许多同在柯蒂斯的中国留学生,似乎终日忙着弹琴,或者玩乐,对于音乐以外的别类艺术,或者社会事件一概不过问。“这让我联想到有些中国家长逼着孩子练琴,觉得他们只要会弹就行了,却不在意小孩自己本身喜欢不喜欢,愿不愿意花时间去钻研技术以外的东西——他们就好像脱离了土壤滋养的幼苗,是不利于其长远发展的。”
在张昊辰看来,有一部分古典音乐家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心情里,觉得古典音乐市场仍较为小众,仿佛自己是为了精神,为了艺术献身,而被这个社会和时代所抛弃了。“其实作为音乐家群体,我觉得我们做得还不够好。其他文艺领域的从业者——作家、诗人、导演等,但凡做得出众的,无一不是对各种文艺形式都非常了解的。比如一个作家如果不了解近代哲学,那又该如何在纷繁的文学流派中,找到属于他自己的文学观和写作方向呢?此外,很多导演也是精通音乐、绘画等艺术的……”然而,张昊辰看到,有些古典音乐从业者可能收藏了100万张唱片,却说不出一句音乐本身以外的见解。“两耳不闻窗外事,那即使我们被抛弃,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事实上,真正伟大的作品——无论是文学还是音乐,恰恰不是闭门自修的产物,相反是深深扎根于社会,和自身所处的时代境遇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想和这个社会脱节,就应该尝试和练琴之外的更多事情发生关联,不要把古典音乐完全视为阳春白雪的形式,不仅仅关注创作或演奏风格的层面,而更需要用灵魂去观照我们生活的世界。”
张昊辰的部分书单。
“仅仅从演奏者的角度说,有些古典音乐家仍然待在保守的情境里,比如近百年来的传统是如何演奏贝多芬的,就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对权威有着绝对尊崇。但我觉得,古典音乐需要打破一些东西,而这是不可避免的。”张昊辰说。
问答张昊辰
问:平时不练琴的时候会做什么?
答:我通常会宅在家里看书。不同阶段喜欢的书的内容,会根据我自己的心境,或者身边朋友关心的话题而改变,最近比较喜欢读一些诗人的诗集。有一次,我一口气把美剧《纸牌屋》的一季从头到尾看完了。其实我很少看电视剧,但如果一旦看进去,就会无法抽身,想一下子全部看完。
问:最希望得到什么支持?
答:希望能从更多优秀的艺术家身上获取启示。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成长是很重要的命题。每个人生活的阅历与艺术观念都不尽相同,我想成为一个活到老学到老的人,从别人身上汲取养分也能收益良多。
问:曾经生活、学习、演出过的地方,给你留下怎样的印象?
答:从小生在上海的我,受到了江南文化的浸润。海派文化海纳百川的特质,也让西方文化一开始对我就并不遥远。深圳给我感觉是个很“轻”的城市,充满活力,过去和现在的变化比较大。在欧洲国家里,比如相比别的大城市我更喜欢柏林的文化范围,德国人看上去有板有眼,但在当代,相比别的老牌欧洲国家少了某种固有的优越感,也因此更加开放。
问:世界各地的乐迷具有怎样的特征?
答:日本的乐迷在观演形式上是最虔诚、严肃的;美国乐迷在不同地区素质有所差异,有些听众虽然也会集体起立鼓掌,但其实那是一种具有形式感的客套行为,他们对音乐的见解不一定有多么深刻;具有深厚古典音乐文化传统的欧洲乐迷,相对来说素质比较高,但他们有文化上的优越主义,并且是根深蒂固的;中国乐迷的素质近年来有了非常显著的提升,而且整体年龄是相对年轻的。我相信,古典音乐在中国将有很好的前景。
张昊辰小传
张昊辰1990年出生在上海,3岁开始接触钢琴,5岁就在上海音乐厅成功地举行独奏音乐会,从此开启他“开了挂”的钢琴人生。
6岁时,张昊辰与陈燮阳指挥的上海交响乐团成功合作演出莫扎特钢琴协奏曲K467。
2002年,首次参加柴可夫斯基国际青少年音乐比赛,获得钢琴组冠军。
2005年,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美国著名音乐学府柯蒂斯音乐学院入学考试,是当年唯一被录取的中国学生。
2009年6月,19岁的张昊辰在美国德州举办的第13届范·克莱本国际钢琴大赛中折桂,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华人钢琴家。
2017年,获得艾弗里·费舍尔音乐职业大奖,该奖每年颁给被认为极具天赋和前途的演奏家们。
2017年,参演“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文艺晚会。
10月18-22日,琉森音乐节管弦乐团将平移至中国,展开节后首个“驻场计划”——在上海举行5场音乐会。其中,4场音乐会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1场露天音乐会在上海共青森林公园举行。在里卡多·夏依的执棒下,张昊辰将携手琉森音乐节管弦乐团,亮相10月19日晚的上海共青森林公园,以及10月22日晚的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张昊辰将受邀担任钢琴独奏演奏莫扎特《c小调第二十四钢琴协奏曲》。
作者:姜方
编辑:姜方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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