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文章最好不要是线性的,一二三四地来走。我希望它是个园子,可以这儿坐坐,那儿走走。”李敬泽说,文学应该是个场所、空间。这样的文学观,很好地体现在了他最新出版的作品集《会饮记》中。
今天下午的思南文学之家,台风天依然阻挡不了读者的热情,全场座无虚席。李敬泽、张新颖、毛尖、黄德海、李伟长等作家、评论家在这里展开对谈,以“七夕,会饮:打开他的精神星图”为题,共同探讨在本届上海书展上首发的这部《会饮记》,以及李敬泽在书中采用的文学体例、叙事艺术。
《会饮记》收录了文学评论家、作家李敬泽近年来在 《十月》杂志专栏刊登的系列作品,是继 《青鸟故事集》 《咏而归》之后的又一力作。作者用亲历者的眼光,从历史的深邃中观照当代文学的现场,尝试去寻找那些隐没在历史的背面和角落的人,提及不被人熟知的姓名,拾起落满了灰尘的书籍,在缝隙中劈开思想的天地,发现文学之美,博古通今,横贯中西,旁征博引,汪洋恣肆,编织出属于李敬泽自己的文学地图。
“会饮,出自柏拉图谈话录中的《会饮篇》。”李敬泽这样解释书名的由来,他说,一群雅典人喝酒沐浴之后,在一起讨论人生意义,这是《会饮篇》中的景象,也是他想在《会饮记》中呈现出的样貌——只是讨论者换成了一群中国人。他希望通过这些人物的交往、言谈、种种思绪,来写出时代精神的有意思之处。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指出,现在很多文学作品,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的独语。但是在李敬泽的书写中,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作者在跟现实对话,跟世界对话,跟朋友对话,跟自己的记忆、经验、想象对话。这些声音有的尖锐,有的隐晦,有的委婉。读者既能从中听到众声喧哗,也能够听到作者独特的、自己的声音。他认为,这种写作方式,跟钱钟书的《管锥编》有类似之处,可以不断读,每次都能读到不同的声音。书中的每一篇文章往往都从一个现实的触点出发,比如一次谈话,一次会议,之后便是精神的“上天入地”,在各种芜杂繁复的材料中跳跃与飞升,但又展现出严密控制平衡的梳理能力。
书中一共分12篇故事,但是用评论家黄德海的话来说,认真细究起来,里面的故事数量大概有12×6的二次方之多,因为每一篇里面大约都有六段小故事,每一段又有无数细节埋伏其中。评论家毛尖用“知识的考古学”来形容这种在知识、典故之间的轻松跳跃和腾挪,她说,文中几乎“什么都有”,物与物之间并非通过逻辑去关联,而是通过隐喻。
《会饮篇》在文体上所具有强烈的创新性,也引起了专家的共同关注。评论家李伟长认为,这部作品与我们平时见到的散文、评论、随笔、小说等体例都不一样。黄德海也说,就好像“四不像”,但又什么都像,任何一种题材都能从中找到踪迹。张新颖指出,大多数作者下笔时心中先会有一个文类的预设,但如果我们回忆创作之初,写作的冲动必然是发生在文类之前的。而当表达冲动过于强烈的时候,一定会越过文体的分类,这正是《会饮篇》留给读者的印象。在这部作品中,文才和想象都是汪洋恣肆的,是满溢的、自由的。这种文学体例和叙述方式,为今天的文学创作也带来了新的启发。
《会饮记》
李敬泽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选读:
临济和尚说:“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他呆了片刻,问:“若只是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要道流、佛法何用?”
和尚垂目,并不理他。外面鸟叫一声,又一声,他想,这禅宗的和尚,说不出理来就要抄棍子打人,问得急了,老和尚真要抄起棍子来,是跑呢,还是不跑呢?不跑,打一个脑震荡如何是好?
医院里,他的脑子在墙上挂着,核磁成像的片子,贴在灯屏上,灯光透射,像一枚饱满晶莹的——好吧,像核桃,硕大的水晶核桃。
他看着,有点得意了,脑子还真是个好脑子。
大夫沉默,给他一点时间自我欣赏。然后,换上另一张片子,手指点过去:你这里有些斑点啊。
只觉得心一紧,是的,这是颅顶的位置,微小的点,像一张卫星拍摄的云图,云层下,在黑色的海洋中闪闪发光,如一组微小的岛屿。
这是北斗七星呢还是南沙群岛呢?
大夫无表情:应该是过去的出血点。
出血点?
他的大脑皮层像粘稠的海面一样涌动,海马体,那对隆起的小扇子扇出一阵阵风,灰尘腾空而起,陈年老灰,带着干燥的涩味,就像那天他走进博物馆的库房,震惊地面对着辽阔无尽的手稿、信件和书。
大夫看着他,不说话。
好吧,他没挨过打,他甚至很少头疼。但是,谁知道呢?他忽然想,也许真的是躲闪不及,当头吃了一棒,然后就醒了呢,然后就知道了道在屎溺了呢。那是一根海南黄花梨的棍子,不,没有那么贵重,临济祖庭在我们河北正定,那只是一根老榆木,年深月久,被汗液和油脂浸润得发着厚重的幽光,他们把那叫包浆,它曾经敲打过很多又秃又硬的脑袋,在黑色的云层中打出闪亮的星星。
冲州撞府。
——那些行院人,那些妓女、院人、伶人、乞者,那些最卑微的人、最低贱的人,他们的脑袋真是硬啊,那是蒙古灭金之后灭宋之前的北方,是幽暗的风雪大地,他们就这般野着、浪着,揣一腔子血、拎一条命,在这世间冲撞过去,是一嗓子吼醒一十八里地,是两行泪酸煞了九百九十九人的心。
世间再无元杂剧。
忽想起那日在西安,听一女子唱秦腔。那女子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如一棵麦,站起来一开口,竟是风雪大作。唱的是《三娘教子》,激情处拔地而起,头顶一块皮都要炸开,这世上所有的委屈冤屈、所有的难处苦焦,竟皆化作了一把刀,白茫茫亮在天地间。
好硬气!这女子本该生在元初,或者,本是来自元初。她该唱:
“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长弘化碧,望帝啼鹃。”
——这是什么样的艺术啊。他们是野生动物,奔窜于草野,他们从不惧怕被遗忘,当有人试图记住他们时,他写下了《录鬼薄》而不是《封神榜》,鬼不被供奉,鬼是反历史的,鬼饮了孟婆汤没有过去和未来。他们不属于文人的、道学家的、知识分子的传统,他们是声音的不是书写的,他们任由他们的声音在风中飘散……
然后,王国维沉到了昆明湖底,然后,还要再等十八年才等到关汉卿诞辰八百年,而今年属于四百年的汤显祖。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会场上,他听着人们谈论着临川四梦,合上这本《宋元戏曲史》。
她很疲倦。从上海到北京,她见了很多人,很可能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人——注视着她,热切地听她说话或讲经。她以倾听为业,但在这里,她必须滔滔不绝地说。
现在,她和他面对着满满一堂听众,最后面还站着几个年轻的保安。好像看过一条新闻,这里的保安旁听几年便有人考上了硕士,他想起《西游记》里灵山脚下的黄毛貂鼠——其实,坐在台上的也不是佛,我们其实都是听经的鼠辈,只是有的偷吃了琉璃盏里的灯油,下山变成了黄风怪。
但显然出了问题。那位翻译小姐,此刻她是这会场上唯一的外人,她不熟悉文学。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如果仅仅是家长里短就好了,但不是,语言是一座多么庞大的城市,在这城市里,有广场,有博物馆,有办公楼,有菜市场,有咖啡馆和洗头店,有勾栏瓦舍,有无边无际的胡同、大院和公寓,每一种场所都另有自己的语言,如同一个个由行话、暗语、口音、表情、仪式构成的相互区分相互隔绝的部落。人在这些场所穿行,人有时会噩梦般落入完全陌生的部落。现在,这位翻译小姐发现,世界上不仅有汉语、有俄语,还有北大燕春园语,这里的话可比汉语和俄语难懂。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翻译正在艰难地翻山越岭,上山时背负沉重的行囊,下山时东西已经扔得所剩无几。
她也听出来了。他转过头看她,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长得有点像一只阴郁的渡渡鸟。
要冷场了。这时,舞台上需要有人说话,元杂剧中,这叫吊场。他看见主持人向他大抛眼色,好吧,那就说几句。
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你好!
——摘自李敬泽《会饮记 · 杂剧》
作者: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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