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5 年春日开始,我从纪实文学转向长篇都市小说“上海三部曲”的创作。经过两年半时间的努力,终于完成130 多万字的“上海三部曲”。这三部长篇小说, 并无故事上的联系,而是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不同历史时期的上海。
第一部《东方华尔街》,45 万字,于2016 年4 月出版,写当年“冒险家”的后代从美国重返今日改革开放的上海所发生的传奇故事;
第二部《海峡柔情》,45 万字,于2017 年5 月出版,是上海、台北“双城记”, 写海峡两岸“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故事;
第三部《邂逅美丽》,便是本书,篇幅与前两部相当,于2017 年8 月完成,是上海、温州“双城记”,写20 世纪40 年代动荡岁月的青春故事。
也就是说,这三部长篇小说分别从上海—美国、上海—台北、上海—温州的角度写上海,所以称之为“上海三部曲”。
值得提到的是,《东方华尔街》是从美国东部佛罗里达州神秘的富翁岛——棕榈树滩岛(Palm Beach Island)的上海会所写起。我在美国曾游历了这个小岛,当时就觉得非常特殊,超级富豪的深宅大院高度密集,便将其作为当年闯荡上海的“冒险家”的后代们聚居的典型环境写进了《东方华尔街》。出版之后,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他的海湖庄园就坐落在这个小岛,众多外国首脑的到访使这座小岛频见于报道,成了“网红”。《东方华尔街》可以说是第一部详细写及棕榈树滩岛的长篇小说。
上海是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城市。就上海的城市地域而言,“上海三部曲”的第一部《东方华尔街》以上海外滩、陆家嘴、南京路为背景,第二部《海峡柔情》以上海法租界霞飞路(淮海路)为背景,第三部《邂逅美丽》则以上海公共租界四马路(福州路)为背景。《东方华尔街》所写的外滩、陆家嘴、南京路是上海最具代表性的城市地标,《海峡柔情》所写的法租界霞飞路是上海繁华的商业街,而《邂逅美丽》所写的公共租界四马路则很特殊,东头是上海报馆、书店、出版社最集中的文化重镇,中间是英、美巡捕房,西头则是妓院林立的红灯区。
我在2015 年3 月完成75 万字的纪实文学《历史的绝笔》之后,开始“转轨” 写长篇小说《东方华尔街》。
小说有一股迷人的魅力。记得,邓友梅的小说《在悬崖上》发表的时候,我在念高三。当时我站在新华书店里一口气读完这篇小说,久久地激动着,“蓝皮猴” 的形象从此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上大学时,我又特别偏爱王汶石的小说,在杂志上只要见到署名“王汶石”的作品,便要一口气读完……渐渐地,我也学着写小说。我是在看小说之中学着写小说的。这时候,我读各种流派的小说。后来,我失去了初读小说那些年月的激动之情,多半着眼于“看门道”。因为知道小说是虚构的,大可不必为“林妹妹”跳脚、落泪。尽管我在20 世纪80 年代初曾经写过许多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界》等杂志,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爱的选择》,但到创作“上海三部曲”时,毕竟已经多年没有写过小说,而且更是从来没有写过长篇小说。一下子从纪实文学——非虚构文学转向长篇小说——虚构文学,这是大跨度的华丽转身,一开始并不适应。我当时阅读了大批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以及《收获》《上海文学》《小说界》杂志,看了许多部新的电影,为“转轨”做了充分的创作准备。
自从完成《东方华尔街》之后,我开始写《海峡柔情》,就很适应了,不存在“转轨”问题。到了写《邂逅美丽》,那就得心应手了。《邂逅美丽》几乎是一气呵成,只是中间因为28 卷、1400 万字的《叶永烈科普全集》要在2017 年7 月出版, 出版社不断发来一卷卷清样,需要校对,不时打断《邂逅美丽》的写作。
“上海三部曲”所写的时代各不相同,《东方华尔街》写的是当代上海兼及20 世纪初的上海,《海峡柔情》写的是20 世纪20 年代至21 世纪初的上海,而《邂逅美丽》则写的是20 世纪40 年代的上海,勾勒日、汪、蒋、共以及法租界、英美公共租界六方错综复杂的斗争,而在蒋内部又有中统与军统的互别苗头、相互倾轧。这三部作品展现了不同的时代的上海历史风貌。
人物、故事、场景、细节,是写作长篇小说的几大元素。在我看来,长篇小说一定要有好看的故事,亦即曲折跌宕、有头有尾的情节。很多读者喜欢看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看故事。中国传统小说的特点,就是具有很强的故事性。我不写先锋派小说,也不写哲学式、散文式的长篇小说,而是倾向于发扬中国传统小说特色。比起前两部长篇小说来,《邂逅美丽》的故事性更强。
就《邂逅美丽》的故事结构来说,显得整齐而严谨。全书分为8 章,每章10 节,总共80 节,每节五千字上下,每节结束时往往留下一个小悬念。从某种意义上讲,《邂逅美丽》采用的是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结构。
另外,《邂逅美丽》的故事集中,人物集中。在《邂逅美丽》一开头,就拍起“惊堂木”,推出悬念:在上海灯红酒绿的四马路致美楼豪华包厢里,突然发生了枪击案。出场的人物是四个,即宴请者富商高瑞,受请者“上海特别市政府”(又称督办上海市政公署)警察局情报处处长王水,作陪者四马路红灯区才艺双全的瓯越美女金莲(方美莲)。席间,军统特工刘连假扮堂倌,趁上菜时用手枪击毙王水的保镖,击伤王水。这一枪击案由于有“花国总统”金莲在场而成为轰动上海、大报小报竞载的新闻。这四个人物,加上后来出现的方美莲的孪生妹妹方丽莲,总共五个人,是贯穿《邂逅美丽》的主要人物。这三男两女五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在80 节的篇幅中把情节次第朝前推进。每10 节组成一个大的故事段落,即《金色莲花》《明星梦碎》《花开并蒂》《人生无常》《女人如花》《鲜血染红》《时局骤变》《古刹钟声》。此外,开头有《小引:魔都奇葩》,结尾有《尾声:大结局》,从故事发端、渐进、高潮到结尾,有头有尾,首尾呼应。
塑造不同形象的人物,是长篇小说的主要任务。这五个人物性格各不相同。富商高瑞的滑——圆滑虚伪,情报处处长王水的刁——刁钻凶狠,中统特工刘连的暴——粗暴易怒,三个男人各有一副嘴脸。作为第一主角的方美莲,与她的孪生妹妹方丽莲,虽然外貌酷似,却性格迥异。方美莲原本是单纯善良的姑娘,出自名门望族,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貌双全。出于对电影明星的向往,欲走“阮玲玉之路”,从温州来到上海。她在霞飞路启秀女中上学时, 成为国文老师、著名女作家关露(中共特工)的高足,深受左翼文化的影响。不料却因家庭变故,被父亲的小妾推入火坑,成为上海四马路兰玉阁卖艺不卖身的“女教书”。此后她又备受命运打击,历经磨难,几乎失去生活的勇气,以至欲遁入空门,削发为尼。在山村结识贫苦农民周强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振作精神,开始新的生活,成为坚毅的游击队女战士。她的妹妹方丽莲执着于艺术,不问政治,在时代大潮的砥砺之中,在男友的帮助之下,终于走出象牙之塔,变得沉稳干练,成为优秀的红色特工、“双面间谍”。
《邂逅美丽》的故事,起于上海,结束于温州。小说除了展现褪色泛黄的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风情,还以浓墨重彩描绘了鲜为人知的20 世纪40 年代温州美丽的水城风貌,以丰富的细节勾勒与众不同的瓯越风土人情。
我是温州人。父亲早年从军,后来成为温州金融大亨,担任温州的钱庄经理、银行行长兼瓯海医院(今温州一医)院长,他又是国民党少将。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是浙江省政协委员、温州市人大代表。我家住在温州市中心的“银行街”——铁井栏,从小就在这“温州华尔街”长大。我度过青少年时代的钱庄大楼,曾经是当时温州最好的建筑之一,日军侵华、温州沦陷时曾经被占作司令部。
近年来由于整理父亲日记,使我沉醉于往事的回忆之中,记起解放前的温州,记起一个个儿时熟悉的父亲客厅里的常客、温州名流的名字,唤起往日的记忆: 吴百亨、杨玉生、王思本、王纯侯、方恭敏、翁来科、徐堇侯、杨雨农……
我也记起一系列与温州有着密切关系的历史人物的名字:文天祥、王羲之、谢灵运、孟浩然、王十朋、孙诒让、黄溯初、弘一法师、姚平子、刘英、张爱玲、胡兰成、朱自清、郑振铎、夏鼐、方介堪、蔡笑秋、胡景瑊、琦君(潘希真)……我家客厅迄今仍挂着半个多世纪前我结婚时蔡笑秋所绘、方介堪题字的贺礼——《紫藤燕子图》,我也收藏着著名考古学家夏鼐院士写给我的八封亲笔信。
抗战时期,新四军在浙南温州一带的游击队叫“三五支队”,后来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浙南游击纵队。我记得,第一次听说三五支队,是我家的勤工阿源告诉我的。我家大楼正门,在温州铁井栏大街,而后门则在一条小巷,门前有一口很大的水井,井旁有一铁圈栏,叫“铁栏井”。我家所住的那条街叫铁井栏,那名字就来自这口井。井的对面,原本是一座寺庙,叫铁井栏宫。原本香火颇旺,后来从庙里不时传出恐怖的皮鞭声和哭叫声。原来,铁井栏宫被国民党永嘉县(当时温州称永嘉县)警察局的刑侦队看中,作为施刑的场所。他们运来了老虎凳。施刑时,灌辣椒水,用皮鞭拷打。我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非常害怕。我问勤工阿源:那里为什么要打人?阿源轻声地说:“那些被打的人,是‘三五支队’!”我的卧室在二楼, 窗口正对铁井栏宫,所以国民党警察局的刑侦队毒打被捕的“三五支队”队员,那白色恐怖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如今,铁井栏宫早已灰飞烟灭,只有那口铁栏井作为历史文物得以保存。
平日,只在电影、小说或者回忆录中,读到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打入敌人营垒的传奇故事。然而当年中共地下党员竟然打入我家,使我对“潜伏”有了第一手的感性认识:温州中共地下党员张迈君(在我家时叫张润锦),跟我母亲是中学同学、闺密。她借助于这一关系,以私人护士身份潜伏我家多年,还曾在我父亲担任院长的温州瓯海医院做助产士工作,甚至在我家对门办起助产士训练班。她由中共浙江省委书记刘英(1905—1942)作入党谈话,是资深的中共地下党员,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浙南游击纵队卫生处副处长。直到浙南游击纵队和平解放温州,张迈君出任温州市卫生局首任局长,我的父母才恍然大悟。后来我趁回温州时采访了她,与她畅谈。她笑道:“想不到当年的‘碎细儿’阿烈,今天成了作家。”她的不平凡的经历给了我莫大的启示。
我因此理清了红色火种从上海传递到温州的不平凡的历程:1921 年7 月,中国共产党在上海诞生。温州学子谢文锦、胡公冕于1921 年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 谢文锦当时是在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社工作。后来谢文锦、胡公冕先后被派往苏联莫斯科学习。谢文锦回国后担任中共中央秘书,胡公冕则成为红十三军军长。谢文锦在1924 年回到温州,把红色的种子播撒在温州,在温州建立了中共独立支部,叫作“温独支”。才女姚平子就是在那时候加入中共的,并成为“温独支”的支部书记。姚平子后来担任温州图书馆(即籀园图书馆)馆长,晚年在上海的中学做国文教员。她的长子胡景瑊后来成为浙南游击纵队副政委,是1949 年5 月温州和平谈判时中共一方的首席代表,新中国成立后是温州市人民政府首任市长。此外, 长期在温州活动、最后在温州被捕而牺牲的中共浙江省委书记刘英,他的儿子刘锡荣也曾任中共温州市委书记、温州市市长直至成为中共中央纪委副书记。这就是温州革命历史的传承。
于是,我在着手设计长篇小说《邂逅美丽》的故事时,前半部故事发生在上海,后半部故事发生在温州。这样,《邂逅美丽》就成了上海、温州“双城记”。姚平子是我的“阿太”、画家蔡笑秋的好友,而籀园图书馆是我上中学时常去借书的地方,我把姚平子、胡景瑊母子的感人故事也写进了《邂逅美丽》。在写《邂逅美丽》后半部的时候,20 世纪40 年代的温州的种种细节,自然而然地从我的记忆中喷涌而出。那时候的温州到处是“小桥流水人家”,与当今玻璃幕墙、高楼林立的温州截然不同。写今日温州,诸如电视剧《温州一家人》,我不如当代温州的年轻作家;但是写旧温州、老温州、小城温州、水城温州,当代温州的年轻作家不如我。《邂逅美丽》中涉及的当年温州的许多历史见闻、风俗人情,恐怕翻遍温州的文史资料也找不到,因为那是来自我童年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经历。
小说源自生活。创作长篇小说,更需要丰厚的生活阅历。我写《邂逅美丽》,来源于我在上海、在温州的多年生活。正因为有着上海、温州丰富的两地生活,所以我写《邂逅美丽》,种种生活细节就会在脑海中翻腾,很快就通过不断的叩键,呈现在电脑屏幕上。
我很庆幸,《海峡柔情》被中国作家协会列为重点扶持作品,而《邂逅美丽》被上海市作家协会列为重点扶持作品。感谢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市作家协会的热情支持和帮助。当我有了创作“上海三部曲”的意向时,就被上海市作家协会写入了工作报告。如今“上海三部曲”终于以一年一部的速度全部完成,呈献给广大读者。
“上海三部曲”全部由天地出版社精心安排出版,在此对天地出版社一贯的支持表示深切的谢意。
今后我还会继续从事长篇小说创作。我注意到,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大都以10 万字至20 万字的篇幅为多。我也将多写点篇幅短小的长篇小说,以适应当今快节奏的社会生活。
叶永烈
2017 年8 月26 日
于上海“沉思斋”
编辑制作: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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