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西游记之女儿国》的7亿元票房并不令人满意,豆瓣评分4.7也是意料之中的低。不过,由李荣浩、张靓颖对唱的主题曲《女儿国》却悄然走红,其音乐魅力的底色正来自于1986版电视剧 《西游记》的插曲《女儿情》。
1986年的电视剧《西游记》有两首歌曲流传至今,一首是《敢问路在何方》,另一首就是《女儿情》。唐僧执意要走,女儿国王只能强留,她才不管什么取经志业,她只愿天长地久,只想从唐僧大写的“理想”中拯救出小写的“生活”。由此,《女儿情》因为俗世日常而有了独特价值,毕竟,意义永远是在对话关系中生成的:“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女儿美不美?”
1986年的《女儿情》是一首女声独唱,歌词里有一位鲜明的女性主体,她害羞地向爱人发问:我美吗?此中情意虽然缠绵热烈,但歌词写法却相当矜持,作者使用了中国古典诗词的“起兴”手法,由客观风景起笔,最终抵达主观。歌中,女儿国王心意坚决,劝“御弟哥哥”打破桎梏,平凡归隐于江湖,成全两情相悦。可在真实剧情中,女儿国王却始终没能鼓起这般勇气,这段音乐是她未能对唐僧说出的话,因遗憾而永恒。二人游遍山水后,女儿国王才终于忍不住,问了句真心话,却也是轻声细语,含蓄克制,这当然是很“80年代”的恋爱方式。唐僧的额头开始冒汗,方寸大乱。女儿国王凝视着唐僧的眼睛,坚定而炽热;唐僧却不堪炽热,闭上了双眼。女儿国王步步紧逼,质问道:“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就不信你两眼空空。”
唐僧的声音在诸多翻唱中成为主体,寄托都市中年男子的怀旧青春。
那么,唐僧真的动心了吗? 电视剧里有一首《唐僧抒怀》,态度是十分端正的:怎奈我心如月朗全无染,浓情蜜意也枉然。或许是唐僧的回答太过理所当然,这首歌并没有流传开来,听者选择性地遗忘了唐僧的绝情,却记住了女儿国王的单相思,这才有了后世的诸多翻唱版本。而在这些歌声中,“唐僧”的声音形象逐渐成为了主体,因为听者不愿相信“情”是单向度的,他们迫切地希望从男声中听出一些心动的痕迹,于是,《女儿情》成了都市中年男子的怀旧曲,献给初恋,献给青春。
2008年,民谣歌手万晓利翻唱了《女儿情》,收录于专辑《你在红楼我在西游》,从专辑标题就可以察觉到“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遗憾。那一年,万晓利37岁,当他用疲惫而平静的唱腔讲起这桩往事,我们只能从中听到两个字:爱过。2014年,万晓利版本的《女儿情》成为了电影《后会无期》的插曲,音乐所配合的电影画面则是汽车驶向远方,车里坐着两个满脸是胡茬的男人。
如此说来,《女儿情》总是牵动着西游故事中那个关于“路”的主题:西行最难过情关,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同的是,与《敢问路在何方》不同,这里的“路”是关于“青春”的。轻轻吟唱《女儿情》的正是一群“老男孩”,他们通过对青春热血的回溯,来为中年疲惫心灵注入活力,他们不断宽慰自己说,我还年轻,我还有梦想,我还要奋斗。这种文化现象又可称作“后青春期”,这里的“后”不是after而是post,它既是生理青春期的断裂,又是心理青春期的绵延。“后青春期”正是通过一种臆想式补偿(或曰“脑补”)实现“返老还童”,这种臆想或许是一场“任岁月风干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的音乐选秀(微电影《老男孩》),或许是一部能让自己一夜暴红并瞬间逆袭的公路小说(电影《后会无期》)。在这个意义上,《女儿情》成了治愈系歌曲,让后青春的不安分得以宣泄。
2017年,湖南卫视综艺节目《歌手》总决赛上,李健与岳云鹏带来了对话体歌曲《唐僧在女儿国抒怀并看着女儿国王的眼睛》,这首歌的主旋律正是《女儿情》。两位演唱者通过自己的声音形象分别塑造了唐僧与八戒。这番对话别有意趣,仿佛是取经归来后,八戒对唐僧推心置腹的调侃:师父,这一路走来,你可曾有过动情一刻? 唐僧想起了女儿国王的一双明眸,他不再矢口否认,而是用一首《你的眼睛》宣告了自己的心动:不让你的眼睛,再看见人世的伤心,投入风里雨里相依为命,用我的痛唤你的心。另一层意趣则是唐僧与八戒的不同唱法:李健清丽雅正的美声唱法与岳云鹏轻松诙谐的曲艺唱腔构成了一种对话关系,唐僧每每严肃抒怀,都会被八戒幽默解构,反倒增添了一份释然。
果然,在2018年国产电影《西游记女儿国》中,随缘成为了关键词,而李荣浩、张靓颖对唱的主题曲《女儿国》终于将唐僧与女儿国王的声音形象并置,让我们感受到了一场充满张力的情爱拷问。其中,唐僧唱起了仓央嘉措的情诗: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也不负卿。反省凡心损梵行,从来如此莫聪明。既生苦难我西行,何生红颜你倾城? 如何抹去你身影,如同忘却我姓名。配合这段音乐,电影场景是女儿国王陪唐僧在沙地上抄写经文,以求彼此渡过情劫。有趣的是,两人每写完一个字,就后退一步,这一“倒写佛经”的动作仿佛寓言,表面上是发乎情止乎礼,实际上是全面后撤的“无我”之境:如果连一个主体位置都不存在,那么,“你我姓名”也就真的归于空无,一切的选择也就不再为难,而是驯顺而为。
从《女儿情》的原版出发,我们对比近年来的三个翻唱版本,可以得出一条观察当代中国青春文化的有趣线索,即《西游记》的青春化。近年来,有论者将《西游记》解读为“中国式成长小说”,这种解读方式本身就是一则关于青春的文化寓言:如果孙悟空获得了成长,那么就是将“大闹天宫”时的猴子指认为青春期,而将“西天取经”时的猴子指认为成熟期;如果唐僧获得了成长,那么就是将女儿国里动凡心的“御弟哥哥”指认为少年,而将获封“旃檀功德佛”的无我之僧指认为中年。至于成长的路径,从1990年代以来,无论是电影《大话西游》,还是网络小说《悟空传》,都殊途同归地指向了一处:与其放肆桀骜、从心所欲,不如驯服自己。
原标题为 《<女儿情>的四个版本中, 藏着当代中国青春文化的有趣线索》
作者:白惠元 青年评论家、编剧、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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