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我敬重又亲切的老师,跟我说:随笔这种类型,不太适合年轻人写;等你老了,阅历多些,读书多些,再来下笔,才会得心应手。这话是将近30年前说的,那时候我开始写一点儿短文章,老师看到了,提醒我不要用错了力。
表面上这话成了耳旁风,我一直断断续续写短文,这么多年下来,居然积累了一些。黄山书社新近印行三册,《迷恋记》 和 《有情》 是重版,《风吹小集》 为新编。朋友问写随笔的感受,我首先想起的是老师的话。
其实我始终记着这个告诫,并且把它当作我写随笔的出发点:我有那么多的不足,我得通过一点一点地写,探触限制我的边界在哪里;我得通过一次一次地探触,试着加把劲,把这个边界往外推,能推出一点点,就扩大了一点点。
所以随笔写作,在最好的时候,对于我就变成了学习的过程,弥补的过程,增强的过程,扩大的过程。
读者多喜欢游刃有余的文章,但对于我这样一个自私的作者来说,我更看重写作中的捉襟见肘,这是重要的提示,清楚地标出了自己这方面那方面———知识的、情感的、想象的、表达的,等等———的欠缺。我常常把自己推到这样窘迫的境地。这样才可能———虽然也不是一定就能够———把自己慢慢变得丰富一点、宽裕一点、从容一点。当然,有时候也不免虚荣,会用文字掩饰自己的窘迫,即便这个时候,心里还是清楚的。修辞立其诚,这个诚,会让自己大大受益。
我是一个教书匠,在课堂上,常常把一个问题讲到自己理解的边界,边界外面还有,但我讲不下去了。这时候我会说:下面我也不知道怎么讲了。这几乎成了口头禅。遭学生大笑之后,还是要提醒一句,讲不下去了不是讲完了,讲出来的边界之外,也许有更大的世界和更多的意思。我也在心里对自己提醒一句,也许,下一次再讲,我可能会讲得多一点、好一点,标记讲不下去的地方,可能会向外挪动一点。
随笔不是巨著,写随笔的好处是写完一篇,不久就可以再写一篇,也就是说,不断地有下一次。它给不断的写作者提供了不断的机会。这也是我喜欢写随笔的原因。人不可能一次性地把自己变得足够好,就一次又一次地、一点又一点地慢慢来。
如今我已渐老,越来越靠近老师当年说适合写随笔的年龄———我可以放松一些写随笔了? 希望能表现出来放松,同时还能在内心保持年轻时候以来的如影随形的紧张。这种紧张帮助我挣脱画地为牢的自我束缚,趋向之前未曾见识和体会过的许多东西,趋向更多一点、再多一点的自由———很多快乐也随之而生。
如果可能,我愿意是个随笔作家。过去这样想,现在也是。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