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人祭》男主角说起他的爱情,不免悲愤地弹起钢琴唱了起来。男主角另类的外形以及且疯且癫的举止,被评论认为触到了原著诗歌在抒情面具下的核心——诗人究竟想写什么?又为何而写?(波兰剧院供图)
在被解构和戏仿支配的话语环境里谈论浪漫主义,好像是一桩落伍的事,于是不提防波兰剧院的《先人祭》像一股旋风,从7月31日到8月2日席卷了首都剧场,它拒绝高贵优雅,它粗糙、鲁莽,不谨慎,可它也让人感受到久违的浪漫主义任性且奔涌的能量。戏只演3场,男神级的波兰帅哥们转眼回了老家,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的诗歌原作《先人祭》首个中文全译本则在演出掀起的涟漪中上市,此时距离鲁迅第一次向国人介绍密茨凯维奇的作品,已经过去了100多年——鲁迅曾憧憬过的、能为孱弱躯体注入热血的真正的浪漫主义,耽搁了这么久,迟迟地来了。
同是“波兰制造”的话剧,《先人祭》和早先来过的《假面玛丽莲》或《伐木》是截然不同的。相比之下,《伐木》的导演陆帕是一个老成、内省的思考者,他创造了一套独特深邃的戏剧语法。《先人祭》的导演泽达拉是不到40岁的波兰剧坛怪才,面对这部被供在波兰文学神坛上的长诗,他的改编更多张扬的是年轻的冲动,用反常规的、百无禁忌的手段,剥离出经典文本内在生猛凶悍的力量。
早在1907年,鲁迅还在用文言文写作,他用“令飞”的笔名发表过一篇《摩罗诗力说》,“摩罗”这个词来自梵文音译,意思是恶魔,类似欧洲的“撒旦”。鲁迅把拜伦和雪莱代表的浪漫主义流派,定义成“摩罗派”,至于远离欧洲地理中心的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在鲁迅笔下是和拜伦有着同等高度的“复仇诗人”,他认为他们的作品发出的是“新声”:“力足以振人,立意在反抗,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鲁迅在密茨凯维奇的诗歌里读到的,是青年的状态,是“急切、笨拙、毁灭和重生”这些流动在时代中的根本命题。
然而时过境迁,即便在诗人的故乡,当经典在泛黄的书页里被僵化成“中学必读课文”,波兰的80后、90后也觉得《先人祭》是首“无聊冗长的诗”。这让泽达拉感到失望和遗憾,也是他排这一版《先人祭》的直接动力,他说,经典成为僵尸,责任在教的人,“只强调‘这不无聊,这是杰作’,却放弃关注文本本身,关注文字里青春激越的能量。”扮演男主角古斯塔夫的波尔奇克是这样说的:“我用半年背下6000行诗,但记忆是最简单的部分,难的是展现文字背后的意义,在中学毕业20年后,我才真正地接近了这部作品。”
《先人祭》中,男主角古斯塔夫向神甫谈起《少年维特》和《新艾洛伊斯》,那一刻,他代表着终极的浪漫,与此有关的极致情绪和义无反顾,让这诗触动了鲁迅,也让它一次次在波兰历史的动荡时刻成为一支有煽动力的青春之歌。这些佐证了《先人祭》强悍的文艺力量:它描绘不成熟的土地上的一群不成熟的人,在它诞生之初,它用创造力对抗不平等,最终对抗全部的世俗成见。
《先人祭》由四个部分组成,是密茨凯维奇在多年流亡中断续写成的。1821年,他开始写第一部,但只留下几个片段的手稿,在他生前从未发表过。他在1823年完成第二和第四部,其中第二部是一幅波罗的海民族风情画,关于流传在立陶宛和拉脱维亚地区的被视为异端的民间“先人祭”仪式,带着“聊斋”的色彩,借亡灵的痛苦讲述时代的荒诞黑暗。第四部是男主角古斯塔夫的倾诉,讲述他的不能实现的爱情和深切的绝望。发表完这两部诗,诗人被沙皇当局流放,他在流亡中写出《康拉德》,歌颂立陶宛的民族英雄康拉德,为此他成了沙俄政府的通缉犯。在德累斯顿写出了《先人祭》最有力量的第三部,也是这部长诗的核心和灵魂,诗里的男主角康拉德走出个人情感困境,投身广阔动荡的时局,在被梦境渗透的现实中,悲悼苍生的苦难。
波兰剧院在北京首都剧场上演的《先人祭》,只有第一、第二和第四部。舞台上,男主角有句即兴的独白:这是力量显示的时光。这成了一句很妥帖的隐喻,我们现在看到的四个半小时的剧,并没有爆发出原作激扬阔然的能量,它只是力量的“初显”,从沉寂的森林和土地里苏醒。所以不奇怪,这部戏从黑暗中开始,在黑暗中进行,灵魂存在于黑暗中,黑暗中一切清晰,无所遁形,直到躁动的情圣亡魂超越了个人的苦难,光从黑暗中来。
《先人祭》开始在黑暗的森林里,一群年轻人驾着车来到密林深处,在火光中他们唱起古老的歌:“神秘的黑暗包围着我们,歌声和信仰率领我们向前,我们一道继续前行,谁绝望,谁怀旧,谁盼望。”直奔主题的开场,场景模糊了年代和岁月,有恒久不变的森林和大地,也有工业时代的汽车和摇滚乐,年轻人开口唱出的,一字不改是原诗里的句子。导演轻装上阵地抛开19世纪的负担,舞台上的老人带着孩子在旷野上寻找祖先的坟茔,儿童唱起一支悠长的古老民谣,一瞬间语言和传统在时间变迁中的继承感呼之欲出,波兰民族古老的传说、19世纪的文学烙印和发达工业时代的当下,轻松地实现无缝接合,不带任何痕迹。诗歌的语言建筑起一个生动的戏剧情境,寻找诗的语词内部惊涛骇浪的戏剧性,也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在剧场里感受到的巨大惊喜。
剧情进展到第二部,一场秘密的“先人祭”在黑暗的乡村教堂里开始,这段内容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猎奇的“跳大神”。导演并不刻意回避或淡化“波罗的海群鬼风俗”天生带着的奇观色彩,他大胆地在剧场里实践“真实的场景”,场灯全暗,台上漆黑,表演在黑暗中进行,只有高的低的惊的骇的声音,起伏着穿破黑暗。借着夜视影像捕捉的技术,舞台两边的投影上现出灰绿色的表演特写,明确传递出“黑暗中一切无所遁形”的意思。
对于导演在前两部中事先张扬的技术手段,观众会见仁见智。到了第四部,擅长玩弄影像装置的导演收敛了全部炫技的心思,洗净铅华,把舞台交给男主角。当然,我们看到的古斯塔夫太不像常规的“情圣”,他有《魔力迈克》里惹火舞男的身材,衣衫褴褛,粗野得让一部分人心跳加速,也让保守派们身心不适。无论在老家波兰弗罗茨瓦夫,还是在异国他乡,这个古斯塔夫被批评“太不高雅”,这恰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最受争议的一面也是它有着别样力量的一面,男主角“伤风败俗”的外形和他且疯且癫的演出,触到诗歌在抒情面具下的核心——诗人究竟想写什么?他为何而写?正如剧场实践大师彼得布鲁克总结过的,文字始于表达的冲动,它是一个过程,不论对于作者还是演员,纸上的文字是巨大的不可见的创作中极小的可见的一部分。
在“先人祭”的夜晚无法平静的古斯塔夫,是一个特殊的幽灵,也是一个毁灭性的人物。他是远游归来的游子,见到满目疮痍的故土,最终被一段单相思的爱情击垮。看上去,他是一个维特式的青年,然而密茨凯维奇写下古斯塔夫的爱和怒时,波兰已经从欧洲地图上被抹去长达一个世纪,诗人写下的情人的偏执,是黑暗压抑年代里最后的爆发——古斯塔夫并不是死于不能实现的爱情,他死于更大的绝望,他痛苦,是因为他替芸芸众生所苦,所以他最终恳求神甫,他将人间游荡,只希望嚎哭的群鬼可以安宁。
这一笔埋伏,酝酿了后来带着排山倒海势能的《先人祭》的第三部,也是我们这次尚且无缘在剧场里看到的。100多年前,鲁迅敏锐地感受到密茨凯维奇和他笔下的古斯塔夫,拜伦和他笔下的唐璜,这些多情的年轻人是殊途同归的,他们的愤世和疯狂,是因为绝望。若干年后,他在《论睁了眼看》里又一次不加掩饰他对浪漫主义文学的推崇:“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
不在波兰,《先人祭》不是必读的诗,不是必看的戏,一个血气方刚的古斯塔夫像不速之客来到,又旋风般地离开,竟让人惆怅:他是个迟来的“凶猛闯将”,让我们看到“浪漫”这个仿佛老旧的形容词在男欢女爱之外铮铮的风骨。洪业在为杜甫撰写的传记里,认为诗人的至高境界是“一往深情而不愆于义,情中的要素是‘为他’。”这未尝不是《先人祭》的动人处——那一番“为他”的浪漫之情,在文场、在剧场都是稀罕的。
文汇报记者 柳青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