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浦溪河散步,见路边灌木上挂着一只鸟巢。“什么鸟筑的巢?这么好看。”嘴里惊叹着,脚步自然地移过去,还没走两步就被一把拽回,“别过去,是马蜂窝。”
站定了再看,确实是马蜂窝。
马蜂窝并不像鸟窝那样随处可见,这么多年在野外行走,也只见到过两三回,且在很高的、落尽了叶子的树梢,土黄色的球型,硕大,孤独,如同废弃的城堡。这灌木上的马蜂窝和之前看见的不一样,形状像柚子,色泽又像刚出土的彩陶。我决定接下来的几天继续观察这只马蜂窝。
第二天,我提着相机出门。从居所走到浦园大道只需七八分钟,目光在昨晚见到蜂窝的位置搜寻,很快就找到目标——饱满的柚子形,棕褐与乳白相间的漩涡纹,拙朴中藏精巧,且与周围的环境色相融。不由得惊叹那些胡蜂,没有经过任何专业学院的进修,仅凭本能就懂得住宅美学,将居所修筑得可以与建筑设计师的作品媲美。
法布尔在《昆虫记》中,曾用一章的篇幅书写胡蜂的筑巢过程,赞叹其在住宅选址、材料采集、工程实施上具有的高强本领。“它选择的场地在人们常走的山间小路,或附近的马路上,这些地方要坚硬、干燥。它把收集到的粉尘用唾液浸湿,拌成灰泥浆。”
除了粉尘,胡蜂也会将枯死的树皮咬下,混入唾液,搅拌成粘稠的“混凝土”,有时也会采集废弃的纸壳,咬碎成泥糊状。用这些材料建筑的蜂巢轻巧又坚固,且有较好的防水效果。蜂巢建筑的初始阶段通常只有蜂王独自劳作,蜂王边筑巢边产卵,同时还要捕猎其它的昆虫,储存在蜂巢里——那是给幼虫宝宝预备的食物。
胡蜂是完全变态发育的昆虫,有卵、幼虫、蛹、成虫四个生命阶段。在幼虫期,由工蜂负责喂食,在蛹期,则会在六边形的穴口封上一层薄茧,停止进食,闭关自守,直到羽化为成虫才破茧而出,之后就迅速投身到捕猎、喂食幼虫和蜂巢的建筑事业中。
我在浦园大道看见的蜂巢已经是竣工的“成品房”。站在距离蜂巢两米远的地方,拉开相机长焦镜头,发现蜂巢的近出口在左侧,中部偏下的位置。这个位置比较避风,雨水也不会淋进去。进出口的圆孔很小(一元硬币的大小),当镜头的焦距对准圆孔内部时,赫然看见一只胡蜂的头脸,正蜂视眈眈地盯着我。
胡蜂是有攻击性的,当它们感觉到来者不善时,就会群起而攻之,用尾部的蜂针刺蜇入侵者,注入毒液。“绕道走”当然是避免被胡蜂攻击的上策,但我此时是作为观察者来到蜂巢跟前,必须让自己以尽可能近的距离观看它们。
胡蜂的攻击不过是自我防卫。以我多年来山野行走的经验,遇到蜂类,只要保持静止状态,就不会招来袭击。有几次,在山间野地,甚至有胡蜂落在肩上、头发上,极具威慑力的振翅声轰鸣在耳边,尽管身上的毛孔全都耸立着,我仍旧闭着眼睛,在心里对自己催眠:放松,不要动,我是一根树桩。
第三次拜访蜂巢是在两天后的下午。准确地说是去探望,怀着“不知道蜂巢怎么样了”的担心。因为之前突然刮起狂风,降下一场雷暴雨。那些树木——香樟、玉兰、鹅掌楸和红叶李树,在风里仰伏摇摆的样子,像剧烈的挣扎,也像狂喜的舞蹈。忽然想起浦园大道的蜂巢,待雨停歇之后,抓一顶帽子盖在头上,拿起相机出门。
很快就走到浦园大道,马路上有很深的积水。绕过积水,走了一个来回,没有看到那只蜂巢。怎么回事,是我记错了位置吗?或者是蜂巢已被人清除——从我第一次看见这蜂巢就有种担心,觉得它很可能会被除去,尽管它的位置在绿化带的灌木上,可还是不够隐蔽。
放慢脚步,又走了一个来回,总算看见了那只蜂巢,原来它就在路面有积水的地方,先前被我绕开了。蜂巢外壳果然有多处破损,像在地上摔过,摔得开裂,漏洞百出。好在它仍旧悬挂在灌木上,没有坠地。这要归功于蜂巢建设者,在筑巢时,有意容纳进几根灌木细枝,钢筋一样撑住蜂巢。有七八只胡蜂在蜂巢破损的外壳上爬行,有时相互碰碰头,仿佛彼此安慰,或在商量着什么。从蜂巢进出口的位置,不时有胡蜂爬出,嗖地飞向远处。
胡蜂修复破损的蜂巢用了两天时间。两天之后,蜂巢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破损的痕迹。不知道胡蜂是否有惊慌失措的时刻——当暴雨从天而降,箭矢一样射向蜂巢,躲在里面的胡蜂是否感到恐惧?
万物都需要有各自的居所。
早晨有雾,走在路上,蓦然感觉到一丝秋意。知了也感觉到季节微妙的迁移,晨唱的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韵律也有了改变,加入有节奏感的唱词,“乌吉耀丝,乌吉耀丝”。电线上停着珠颈斑鸠,咕咕地叫着。斑鸠的叫声很奇妙,明明就在近处,听着却觉得悠远,仿佛那声音来自一片幽秘森林。
路边的鸭跖草——就是德富芦花称之为“露草”的植物,零星开着花。今年还没拍过这“在大地上使蓝天复苏”的碧色花朵,它就要谢幕了。夏天就是这样,稍不经意,就错过了一种植物的花期。
走到胡蜂蜂巢的位置,拿相机拍了一张,转身走开。这几天,早晚散步时会来打一转,看看蜂巢在不在。看到它在就行了,就不再紧盯着看了。长久的窥探,对胡蜂的安静生活也是一种打扰。
胡蜂十月底会飞离巢穴,整个冬天都见不到它们的身影,是去了更为隐蔽的地方,在干燥避风的墙缝或树洞里,抱成一团,不吃不喝,减少生命的消耗以度过寒冷的冬天。
离胡蜂弃巢而去的冬日还有一个季节。夏日曲终,秋日歌始,在浦溪河边,我和胡蜂还拥有一个季节,做彼此秘密的互不干扰的邻居。
作者:项丽敏
编辑:何晶
责任编辑:陆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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