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若檐滴》
“这十二年,我的逃避、我的勇气都在这里面。写作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檐滴。这檐滴来自十多年前外婆那座乡下的老宅。如今老宅早已拆除,但檐滴落到天井的青灰色砖石地面的声音却始终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微弱却又清晰,在我写作时,挥之不去。这十二年的书写,可能也像另一种形式的檐滴,不多的,但始终存在,留有痕迹,我也希望那微弱的声响在此时能被听见。我希望它后来是我的河流,甚至江海。我希望自己更有力量,并且因为具有力量而获得自由。”
新书荐语
比起追踪时代的风象,朱婧更愿意想更愿意写的是我们日常生活世界那些不能释怀的,然后,自幽微处取文学的意义。
——苏童
朱婧写的都是无用的人,失落的人,在人群里安静无声的人,以及被打败的人。他们试图维护一点尊严,或以沉默的方式,或以种种不得体的举动。我能看到她在长着青苔的拐角处,等候着她落寞的人物们。人物们会笨拙或者神色羞赧地与她拥抱一下,从此别过,她停留在原地目送那些远去而卑微的背影。那个相拥的瞬间,就是她的小说。
——笛安
读朱婧的小说,像游历童话,在神秘又轻盈的小径,一点一点坠入玲珑的图画世界。那个世界是由暗地托举起的光明一隅,在那里,人是画,人生是画,人与人的关系是画,俗世中人的欲望,也成为画中被巧妙处理过的荆棘、湖泊和萤火。从少女的纤弱之美到少妇的仁慈之心,都被她的文字切割成短短的一瞬、或一瞬又一瞬的拼接。在都会的故事里,她的仔细、沉静,她的端详,都来自女性之眼的悠远,也来自女性的宽容。我想,这是朱婧独特的小说语言所企图抵达的美学之境。
《那只狗它要去安徽》写是三个发小在不惑之年所遭遇的迷惑,这样的迷惑不是即期降临的,而是从来都有的,却从未被揭晓的,微小的内心冲突。朱婧具有感知人与人之间亲密与界限的敏锐,并能在一个神秘的契机终止小说时间,仔细端详。她看得懂温和的人对于沉闷命运的迂回的不接受,而小说名字无疑是对那样处境的人生短短一瞥的点睛。《圣女的救济》表面平静如水,其实暗涌青春里不知晓的暗礁,收于一段校园不伦情感的映照中。《?中的奥菲利亚》化典《哈姆雷特》,则更为抽象地素描了欲望、恐惧、怯然,更呈现了衰老与青春的拔河,我们误以为青春与美总会获胜的枉然。《安第斯山的青蛙》又是一则心灵童话,朱婧的小说常会以“男性”作为叙述者的性别,却不以世俗意义上的男性之眼来看待女性,而是以近乎瞻望的、泄气的(也许是擦亮安徒生火柴的小男孩)面貌,在城市情爱世界中历险。她笔下那样最不亲密的亲密关系,近乎精神性地逼近着我们每个人都亲历、却又忘记的历史,即世俗生活对于年轻的心毫不留情的傲慢与轻蔑的收买姿态,“心有灵犀”在这个范畴里,好像是一个讽刺。《那般良夜》,写初为人母的女主人公回望少年时母亲出走的一段旧时光,像家庭边界曾被悄然蚕食出缝隙,又将将愈合。理所应当的平安被打破过,家里的每个人都曾因这破裂,看到过生活表象的背面。这样的意外影响深远,作者将性、性别、血缘与家庭的伦理拷问置于母女身份转换的变迁中,虽弱化了冲突,却也澄明了女性与世界更直接的关系。
朱婧的小说世界是典雅而温和的,像她看人时的慈悲,看世界时的谦卑。小说是处理欲望的文体,小说的体积是欲望的体积,小说如何看待人与自然,与小说如何看待人与世界,成为了区分作家最重要的界限。在她那些宛若童话的都会故事里,人的欲望一点不少,她都看到了,也写到了。然而她有她的燃点、她的正义、她的远而敬之,与别人不一样的。
——张怡微
节选1
非全篇
《那只狗它要去安徽》
15年前,我在一个危险的路口。走过了那个路口,我知道我的人生将走向另一个阶段和风景。在父母过分亲密的家庭里成长,我受到过很好的照顾,也始终有疏离感。对我来说,那些近在眼前的,就是未来的家庭的模样。先有了家庭的概念,然后去追逐意识指导下家庭的形态,在还没有遇到和理解结构家庭的根本内容之前,先形成的是对家庭的想象。三口之家,年轻的父母,爱娇的孩子,以为这样的形态会给我们的人生带来相应的内容。当生活愈加接近日常标准的时候,你愈加容易被迷惑,愈年轻的时候,其实愈不想偏离,在15年前的那个路口,我曾经那么被诱惑,去成就这样一种理想。也许我差一点就得到了。
绿也经历过相似的内容,在相亲市场被标好价码,见过若干条件相当的男性,在经历了数次可以写成小说的相亲经历后,她在月薪五千的的时候就决意买房,以自己的积蓄和父母的支持作了首付,在便利店吃饭团也坚持下来有了自己的屋。
“喜欢去的餐厅因为设有女性专座,一个人吃饭也不难看,把对归属感的渴望通过对品牌的忠诚消解。如果你一直把身体放置在有稳定设计和材质的,让你的身体足够放松的衣服里,也能建设有效的归属感。逐渐,我有足够的金钱建立独立的生活,足够的智识建立有益的兴趣,足够的自醒免于通过自我展示流露对孤独的恐惧,我离对婚姻的热望就愈加远了一点。”
“我不是爱好孤独,我只是不能以那种心情结婚。”
只是不能以那种心情结婚,对我说着“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的C君可以以那种心情结婚,我不可以,我不能确信爱的时候,我确信直觉,直觉告诉我,不能以这种心情结婚。
她很蠢,看似拥有了所有,却不能把生活的疆土凭自己的力量和愿望打开哪怕一分一毫的,都是蠢人。这城市遍布的房产广告,要把你安放进一样的理想新居,蔓延的整形广告,要把你未来的妻子调配成一般相似的面孔和躯体,你可以不在意,我很在意。记录在相片中的不一定是真实,兄弟不一定是兄弟,任何可以随意命名的关系里,只这一条我不能接受,将唯一可亲可爱之人,灵肉相通之人,用一个模版得到一个答案,我拒绝这个答案。
后来,我和绿,绝不频繁但也规律地见面,我们在一起做了什么呢?其实也就是走路吃饭,我们会说很多话,我很惊讶的是这一点,我清楚我们俩单独放在人群都不是多话的人,有时觉得好像两个人是为了一起说话才在一起的。说了什么呢?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只一点小事,她也愿意同我说,我也想同她说,而且说和听的方式,都觉得有趣。
我相当理解来自一处小城的绿,作为一个女性多年单身的坚持中所遭受的阻力,绿与我说,难道一个人就不能建立一个家庭么?家庭说到底是能提供温暖和亲密的地方。在这个空间里,我能够自足。比起被不堪承受的关系打扰,如果我一个人生活得更好,那就一个人成为一个家庭吧。或许,和一个宠物,或者和一个同性,或者和一个虚拟世界的人,在这个空间,只要能够有这些内容,都是可以称为家的所在吧。
家庭是多么令人渴望的地方,却也是多么脆弱容易被损坏的地方。人们竭尽全力建立的羁绊可能轻易被瓦解,愈是追求某种形态的完整时其实愈容易失去。
秋末初冬的一日,我们在江边的公园骑车,我们骑得很慢,骑车一会,道边闲谈一会,下午的公园人非常地少,与我们意外同行的,是一个中年男性,带着他的一只狗。他们步行,一时被我们抛在后面,身影变小变远,但我们在休息时,他们总是又跟了上来,这样数次碰到。骑行道很长、很远,像是无有尽头,我们犹豫要不要继续向前骑,想着向前会骑到哪儿。但是每次看到那只狗和狗主人又跟上来,就不由笑起再向前骑,渐渐地,时间过去,阳光也转换了质地和色泽,江水环绕的洲上景象像一幅印象派的画作,边缘和细节都不甚清晰,无法细致去描述。后来,我们终于不再打算再向前骑,我们以惊诧、臣服与好奇,目送狗主人和那只狗,继续前行,愈去愈远的背影。
绿问我,“你猜他们会去哪儿?”
我打开手机地图确认我们当时所在的位置,发现我们已经靠近了某条高速公路,这条江边道路在与之平行的一个方向向前延展。
我把位置告诉了绿。
她笑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吧。”
“它如果一直往前走,真的会走到安徽。”
我们互视笑了,骑车回返,心头有一个问题,很难说有答案。
那只狗,只要它一直往前走,它总会到达一个地方。它在走的时候是不能知道的。
我们都在一起向前,不是因为知道前面有什么才向前走,无法知道,无法自信,也要向前走。我们总能走到一个地方。我和绿,也只是因为都走到了这里,才看到了彼此。
节选2
非全篇
《譬若檐滴》
小城的四季明鲜,天空也时有清明,我的生活不过刚刚开始,有了建设的雏形。按照某种预想,我和亚芳,会按部就班地升职,积累小家庭的财富,过上县城中最为理想的体面生活。我们且年轻,且康健,我们正处在有资格要求和索取的时候。我们面临一种交易,用知识学历和清白人生,交易一种标准化生活的可能。
这是我来到这所县城师范的第三年了,我看着讲台下面的那些年少面孔,已经没有力量讲出坚定的话。我所陈述的我自己都不能确信,我或只能选择在能够沉默的时候沉默。除却课本相关的内容,我很少再谈论其他,或者关心其他。面对那些对我充满期待的面孔和目光,我会心生畏惧。我不能代表正义、美善,或者希望。我只是个庸人。
可是,有时恍惚,甚至在课堂上、在讲台上,我会问自己,我站在此处是为什么?还有更好的事情会发生么?如果我不能改变其他,甚至我都不能改变我自己,明知道走向湮灭和死亡的我,是否是背叛?我是否背叛了我?甚至,我是否背叛了窦氏?
那天,亚芳不在,她父亲有恙,她请假匆匆回去。从下午开始,我就想象着夜晚降临的样子。暮色笼罩这院落,它是这星球上再平凡不过的一个角落,又是我能拥有的全部。这天不是周四,这天不当有访客。这一夜,这个角落完整地,属于窦氏,属于我。像于世俗的真实中,借得一个并不存在的空间,一个折叠和隐藏的空间,我未必没有渴望的,又一直隐没的空间。
自从有了那位贵人出入西厢,我已经更少看到窦氏,她似乎刻意避开了和我们共同出入的时机。西厢更加安静,连那个正处于最顽皮年纪的幼儿都似乎懂得收敛。我盼多一点声响,笑声最好,哭声也可,有了声音才有了活气,人总要活下去。我哀怜却丝毫不能假以援手的女性,会如何领受命运。她的顺从忍耐,如何引她走向悲哀的人生;她是天上的星,天上的星发着光,人们或去摘她,然并不是星的错。
偶尔的不曾预设的遭遇,不能躲避的目光撞见,她看我,像溺水者无法发出声响,像等待被屠宰的小兽。她有灵、有梦、有美,这对于她,反而是残酷的附庸。在这种情境里,需把灵魂从肉体中抽尽,让它以俯视的姿态漠视肉身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人才有能力生活下去吧。
这县城那么小,谈论是非长短是对抗无聊消磨光阴的绝佳方式,用以掩盖生活庸常重复的面孔;人们相见,不过三言两语就容易谈论到他人的生活。人们追着窦氏新的故事将她谈说成传奇,或者某种妖女。在学校,倒是再没有人滋扰她,她所到之处,人们自然地避开,留无声的空白,一个暗示有界的区域给她。她也如此乖觉地保持安静,不冒犯,不越界。
即使纯善如我的妻子,对和窦氏的交集,也有了迟疑。我看到我妻子眼神里的惶惑,来自本能地对危险的规避和教习所隐藏的势利的影响,她同窦氏的接触明显地变少了,她很容易投身到新的圈子中去,她是人群里最无害的那种女性;她时或带一些新友到家中,与她们交流新入手的衣服面料与款式,分享应时的食物,小院里生起的欢笑声里,不再有窦氏。
每周四,贵人的出入,让西厢格外安静,那个孩子也总被寄放在别处。我照例地与亚芳吃晚饭,照例地看书备课,这对我来说,不过是又一个平常的夜。有时这安静让空气凝住,令人窒息,我邀亚芳出院外散步,在不大的校园里来来回回地走,踩着地上枯败的落叶,窸窣作响,我们各怀心事,却又伪装成平凡不过的外出。
这天傍晚,我听见窦氏悄然滑入门内,声息轻微得仿佛只剩下了一缕魂魄,我惊诧甚至没有听到孩子的声响。我知道她是一个人,她进得西厢,我在东厢,这一夜,既短且长,一生只此一夜。
不能入睡,走入庭院。夜空是薄薄的新月,细小、脆弱,我盼着身后有步声响起,我盼着转过头,看见是她,看见她小兽一般的目光,或者我会有勇气,向停滞浓郁的黑暗发声,发出质询和怒问;我想珍视,或者保护,我所相信的美。
我知道世界不曾变化,他们侵占,抽离美的灵魂,倾注他们的意志,使之失去光泽,变成世俗景象中最平庸的一个,可以被标价,可以被交易。自然造化催生的美,这样生,这样死,像灵兽一般的象征物,像末世的预言一般到来的消亡。
作者简介
朱婧
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年赴早稻田大学访学至今。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签约作家。
2003年起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关于爱,关于药》《惘然记》《美术馆旁边的动物园》,长篇小说《幸福迷藏》等。2019年出版小说集《譬若檐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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