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校园霸凌”,你会想起什么?
是号称“中国第一部直面校园霸凌的青春片”《悲伤逆流成河》,还是最近大热的电影《少年的你》?
在黑尔舍姆的操场上,男孩们即将开始一场球赛。他们之中最出色的球员汤米期待自己被某一位队长选中,可惜没有人这么做。汤米先是感到困惑,接着是惊恐,最后是无尽的愤怒。朝着空气发泄怒火的他,不但弄脏了自己的新衣服,还“误伤”了唯一心怀善意的凯西·K……
石黑一雄寥寥数笔,就展现出这所克隆人学校里弥漫着的冷漠氛围与暴力倾向。
▲截图自电影《别让我走》,改编自石黑一雄作品《莫失莫忘》。
男孩们彼此心照不宣地挑选了汤米作为受害者,假装接纳他进入群体,再一起“表演”欺骗他、惹怒他。
女孩们则“兴致勃勃地坐到前排观看”这起事先张扬的校园霸凌事件,模仿汤米的动作和表情来逗乐。当她们终于感到一丝愧疚的时候,反倒为那些戏弄汤米的男孩们找借口开脱,好让自己良心得安。但她们始终觉得“事情与己无关”,是“跟我们遥不可及的事”。
实际上,汤米并不是这里唯一的受害者。看看女主人公凯西·K吧!在那个女生小团体里,露丝才是说一不二的头儿。凯西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并观察露丝的反应,生怕她不同意——那意味着她会被这个小团体排斥。
▲截图自电影《别让我走》,改编自石黑一雄作品《莫失莫忘》。
与那种直接的、肉体的暴力相比,汤姆和凯西所遭遇的软暴力更加隐蔽,被害者甚至无法给出确切的“证据”,但暴力的的确确已经发生。
黑尔舍姆是一个缩影罢了。黑尔舍姆弥漫的冷漠氛围和暴力倾向,不过是对人类社会不把克隆人当“人”看——老实讲,人类有时甚至不把自己的同胞当人看——的有样学样。
在这个场景的最后,露丝称汤米为“发疯的畜生”。可问题在于,是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发疯的畜生”?如果被欺侮的人是“发疯的畜生”,那欺侮他的人,又算得上是什么?
发疯的畜生
[日]石黑一雄 著
张坤 译
本文摘录自《莫失莫忘》第一章
标题为编辑所拟
那个特别的下午,我现在想到,我们都站在凳子上、长椅上,围着高窗挤在一起。那样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操场上,我们年级和中学三年级共十二个左右的男孩子,正在一起踢球。阳光明亮,但当天早些时候想必下过雨,因为我还记得阳光照在草地泥水上闪闪发亮的样子。
有人说我们不应该这么明目张胆地偷看,可几乎没人往后挪。然后露丝说:“他根本毫无察觉。看看他。真的,他毫无察觉。”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望着她,想找找看对于那些男孩要对汤米做的事,她有没有任何不赞同的表示。但是下一秒露丝就轻轻笑了,她说:“那傻瓜!”
这时我意识到,无论那些男孩子选择做些什么,对于露丝和其他人来说,都是跟我们遥不可及的事;我们是否赞成完全不相干。我们在这个时刻聚集在一个个窗口,并不是因为很期待看到汤米再次受辱,而只是因为我们听说了最新的计划,隐约感到好奇,想亲眼看到这事发生。那些日子里,对于男孩子们彼此之间的事,我的想法也深不到哪里去。对于露丝和其他人来说,事情与己无关,很可能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
再不然,也许我记错了。也许即便在当时,我看到汤米绕场奔跑,毫不掩饰地满脸欣喜,因为终于再次被群体接纳,得以回归,可以玩他非常擅长的游戏,也许我当时就感到一丝心痛。我清楚记得的是,我留意到汤米当时穿着上个月拍卖会上买的一件浅蓝色POLO衫——那件衣服他可得意了。我记得曾心想:“他真傻,居然穿这衣服踢球。衣服肯定要毁了,那时他会是什么感觉?”我说出声来,却没有冲着任何特定对象:“汤米穿着衬衫呢。他最喜欢的POLO衫。”
我觉得谁都没听见我的话,因为他们都在笑话劳拉——我们群体里的搞笑明星——正在模仿汤米一边跑动、挥手、叫喊和铲球时,脸上一边不停变换的表情。其他的男孩子在场内故意懒洋洋地跑动,就像热身活动那样,但汤米很兴奋,仿佛已经准备好全力出击。我开口了,这次比较大声:“如果他弄脏了衬衫一定会大发脾气。”这次露丝听到了我的话,但她一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因为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接着又说了句嘲弄的话。
后来男孩子们就不再将球到处踢了,而是大家一起在泥巴地里站着,胸膛轻轻地起伏着,等着开始选队员分组。出来的两个队长都是三年级的,虽然大家都知道汤米比他们年级任何人踢得都要好。他们抽签决定谁先挑人,随后赢的那个朝大家望去。
“看看他呀,”我身后有人说道,“他真以为第一个就会选中他呢。看看他那样子!”
那一刻,汤米的确有点滑稽,有点什么让你觉得,唉,是啊,如果他真这么蠢,那接下来怎么都是他活该。别的男孩子都假装无视挑人程序,假装他们不介意谁先被选中。有的在轻轻交头接耳,有的在重新系鞋带,其他人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踩在泥巴里的双脚。但是汤米急切地望着那个三年级的男孩,仿佛已经听到喊他的名字一般。
分组挑人的全程,劳拉都在坚持表演,把汤米脸上展现的表情挨个表现一遍:开始时明媚急切的样子;四轮过后仍然没有人选他时困惑又担忧的样子;等他终于开始明白怎么回事时,受伤和惊恐的样子。可我并没有随时去看劳拉的表演,因为我在看着汤米;我只是听到其他人的笑声和怂恿她继续的声音。后来当其他男孩都开始窃笑,只剩汤米一个人站着的时候,我听到露丝说:
“来了。预备。七秒。七、六、五……”
没等她数完,汤米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那些男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开始朝南操场跑去。汤米跟在他们后面跑了几步——很难说他是凭本能愤怒地追上去,还是因为单独落下而惊恐不安。不管怎么说,他很快就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怒火中烧地盯着他们的背影,脸憋得通红。然后他开始尖叫、大喊、吐出一连串没有意义的脏话和辱骂。
这时候我们都已经看够了汤米发脾气的样子,于是我们从凳子上下来,在房间里四散开来。我们试图开始讲点别的,说个新话题,但汤米大吵大闹不肯罢休的声音依然在背景中继续,尽管一开始我们只是翻个白眼,尽量无视这声音,但到了后来——可能从我们刚离开算起,足足十分钟之后——我们又爬上了窗口。
其他的男孩子都完全不见了踪影,汤米的怒骂已经没有具体的朝向。他只是在发火,甩着四肢,朝天空、朝风里、朝着最近的篱笆桩子。劳拉说他可能在“排练莎士比亚”。另外一个人说每当他喊出句什么的时候,就会将一只脚抬起来,朝外伸出去,“就像狗狗撒尿一样”。
事实上,我也留意到了同样的脚部动作,但我感受最深的却是每次当他重新将脚跺到泥巴上的时候,泥点溅起,都撒在他小腿上。我再次想到他那件宝贝衬衫,但他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是不是粘了很多泥在上面。
“我觉得这有点太狠了,”露丝说,“他们总是这样捉弄他。可这都是他自己的错。如果他学着沉住气,他们就不会抓住他不放了。”
“他们还是会作弄他的,”汉娜说,“格雷厄姆·K的脾气也一样坏,可是他们只是更加小心对待。他们这么针对汤米是因为他太懒。”
这时所有人都开始七嘴八舌讲了起来,说汤米一点创意都没有,根本不动脑筋,春季交换活动的时候,他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我猜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悄悄希望能有个导师从屋里出来将他带走。尽管我们没有亲自参与过最近这次激怒汤米的计划,但却兴致勃勃地坐到前排观看,我们开始感到愧疚了。可是一直没有导师出现,于是我们就只能你一言我一语,指出各种理由,解释为什么汤米遭受这一切都是活该。后来,露丝看了一眼她的手表说虽然还有时间,但我们还是应该回到主楼去,没有人反对。
▲截图自电影《别让我走》,改编自石黑一雄作品《莫失莫忘》。
我们从运动馆出来的时候,汤米还在气头上。主楼在我们左侧远处,因为汤米就站在我们正前方的草坪上,我们完全不需要靠近他。更何况他正面朝相反的方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尽管如此,当我的朋友们沿着草地边缘出发的时候,我开始慢慢朝他身边靠近。我知道这样做会让其他人觉得奇怪,可我还是继续前行——哪怕我听到露丝急切地悄声喊我快回来。
我猜汤米大概不习惯在发脾气的时候被人打断,因为当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瞪着我看了一秒钟,然后又继续发作。他的确很像在排演莎士比亚,而我却在他表演当中走上了舞台。即便我说“汤米,你的漂亮衬衫。你会把衣服弄脏”的时候,也完全没有迹象表明他听到了我的话。
于是我向前去,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手臂。后来,其他人认为他是故意的,但我很肯定他不是有意的。他的双臂依然在四处乱打,他并不知道我要伸出手去。总之当他挥动手臂的时候,将我的手打到了一边,然后打到了我的侧脸。完全没有打痛我,但我惊叫了一声,我身后大多数的女孩子也都惊得叫出了声。
直到这时,汤米似乎才终于留意到我、其他人、还有他自己,留意到他原来在这里,在这片草坪上,有这样的举止行为,他有点呆傻地望着我。
“汤米,”我颇严厉地说,“你衣服上到处都是泥巴。”
“那又怎样?”他嘟曦道。可是即便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低头留意到了那些褐色的泥点,惊得差点没忍住喊出声。
这时我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奇怪我居然会知道他对这件POLO衫的感受。
“这没什么好担心的,”趁沉默还没有让他太难堪,我赶紧说,“会洗掉的。如果你自己洗不掉,就拿去交给朱迪小姐。”
他继续检视自己的一身,然后使性子说:“反正跟你没关系。”
最后这句话仿佛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怯生生地看着我,好像期望我回答他一句安慰的话。但这时候我已经受够了他,加上还有好多女孩子看着——据我所知,主楼的窗口还不知有多少人看着呢。于是我耸耸肩调头走开,回到我的朋友们中间去了。
我们走开的时候,露丝伸出手臂揽住了我的肩膀。“至少你让他平静下来了,”她说,“你还好吗?这发疯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