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两尺宽小溪,流水潺潺,格外清澈,贾廷峰偶见之下心生喜欢,每天去看三四回,早中晚都去,他发现在不同日光映照下,小溪呈现千姿百态……一年里,他为小溪拍摄三万余幅,前不久举办了“最孤独”展。他说:我感到半生的积淀都用在小溪身上了。
贾廷峰,以士人风骨在“艺术江湖”享有好的口碑。
他一手打造的“太和艺术空间”,发掘了不少当代水墨艺术家,不仅将他们从画坛“边缘”推向国内外市场,还屡屡启发或颠覆了学者、藏家及观众的审美经验。如今,他用手机创作了数以万计的摄影作品,并在2021年1月20日,于人迹罕至的京郊幽静之地,在天地之间、群山环抱之中,以一片辽阔的冰面为展场,举办了堪称“举世无双”的户外冰面摄影作品展,主题是《一条小溪》。
这一回,人们熟悉的“老贾”,又呈现了怎样的特立独行和颠覆思维?
笔者:您创办的“太和艺术空间(Tai He Art)”是中国最早的画廊之一。30年来,您像唐吉珂德大战风车,挑战庸常的审美,致力于发现和发掘优秀水墨艺术家。而近年,您置身自然忘我地创作,仿佛远离了世俗一切,您的艺术之根来自哪里?
贾廷峰:我的艺术之根在很小的时候就种下了。在懵懂的少儿时代,彼时戴着“地富反坏右”帽子的父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接受批斗,深夜回家坐在昏黄灯光下,于旧报纸上临摹苏东坡、黄庭坚碑帖,这一幕令我内心非常震撼,也引发我日后反复琢磨,为何父亲身受磨难还能如此淡定?那时就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艺术的种子,那时我隐隐约约感到,艺术是神奇的,刚强的。
笔者:小时候就想过当画家或艺术家?
贾廷峰:那倒没有。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饿肚子,要说那时的理想,一是吃饱饭能讨个媳妇,二是开书店。之所以有开书店的意愿,是因为家乡安徽太和是“书画艺术之乡”,每逢春节,家家户户都贴春联,一时间,像是全县举行春联书法PK,民间高手统统冒出来了,我那时喜欢沿街沿户看哪家的字写得好,乡风的潜移默化,使我从小爱书,也想过开个书店。
笔者:哦,是什么促使您用“手机摄影”形式,而不是绘画、雕塑或文字进行创作?如果有机会学习使用专业的摄影器材,对您的摄影创作会不会如虎添翼?
贾廷峰:说心里话,我抗拒各种清规戒律,更直白地说,我不需要“技术”!
我的手机摄影,是激情产物,也是人生感悟,我需要的是随时随地地发现并记录下来,当置身自然环境,屏息凝望山水,此时此刻自然里的山啊水啊鸟啊,会给我无穷无尽的灵感和启发。以往对于构图、色彩、艺术的知识积累足以支撑我的摄影创作,但其中发挥更大作用的是对生命的深刻体验和思考。再则,在创作观念上,我一向反对条条框框,珍惜艺术直觉,倡导自由独立,之所以选择手机摄影形式,还因为其他艺术形式与我的艺术表达不匹配,唯有它能抓获“刹那间”表达,积蓄的思想岩浆才算有了宣泄口。而手机使我走到哪拍到哪,将跌宕起伏的情绪得以迅疾、极致地显现。
笔者:农历“大寒”,您举行了《一条小溪》摄影艺术展,是不是过于冷寂了?有人认为——“没有观众,等于一切没发生”,您怎么看?您身上似乎有一股执拗于孤独的气质?
贾廷峰:几十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战斗”。不可否认,常规的展览都有策展人和观众,还举行隆重的开幕仪式,等等。但颠覆这样的程式,有什么不好?我不认同“没有观众,等于一切没发生”,办展本身也是一次“艺术创作”,这样的创作活动首先满足自身内心的需要,而不单纯为了“秀”给别人看。所以,这次《一条小溪》展没有安排一个观众到场,我压根儿不觉得是“问题”。在严寒的冰面上搞一场“举世无双”的孤独展,有苍天俯瞰,有无人飞机在空中拍摄,有社交媒体上朋友关注和传播,这不很完美吗?
笔者:您血液里有喜欢冒险的基因,是不是?
贾廷峰:呵呵,这么说也没错。有时回忆小时候,脑海浮现的画面是少年时候的自己在乡间一个人狂奔……那时候我挺捣蛋,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在田间挖红薯、上房揭瓦、打架斗殴,啥事都敢做,还曾经误烧了自家的房子闯过大祸,因为害怕老爸揍我,狂跑在一个杳无人迹的乱坟岗睡了一夜,干了不少荒唐事。青年时期还当过太和县“最年轻的乡长”,自信能带领父老乡亲发家致富。90年代初去海南岛闯荡做买卖,创建地方政府办事处当主任,不畏冒险的基因始终在我的血管里奔腾。搞艺术,我不怕冒险,始终警惕“四平八稳”。
笔者:开画廊,做经纪,“学术”跟“市场”常常会打架,您如何处理两者关系?
贾廷峰:我的画廊生涯像一条河流,其中存在一座分水岭。前15年,我着眼于“艺术生意”,眼睛盯着体制内名画家,谁好卖就代理谁。15年后,完全变了,变得彻底不一样了。通过过眼上万的艺术熏陶,我的眼光变狠了,形成了自己的价值观:我要寻找真正意义上的艺术信徒,也为具有贵族精神的藏家推介杰出的艺术。选择走这条路,异常艰难,因为体制“墙”里的艺术家往往缺乏独立精神,我只能去“江湖”、去边缘地带寻觅。我和我的太和艺术空间,至今坚守这样的眼光和品性,从不妥协。虽然挣钱很难,但是,跟随太和艺术空间买画的藏家,往往都有这样的收获——锤炼出不一样的“凶狠眼光”。我想,他们内心是自豪的,因为在“美盲”遍地的粗鄙时代,懂得辨识艺术高低,是极少而美好的!
笔者:您自己也自觉追求做一个不盲从、不媚俗、葆有独立意志的艺术家?
贾廷峰:我的体会,任何艺术家首先要成为一个有灵魂的“人”,而不要沦为绘画或摄影机器。先做好“人”,这个要求不可谓不高,需要有情有义,有独立思考力,人靠谱,讲信誉,对他人不成为累赘。有了这样的基础,如果对艺术抱以兴趣,而且长年累月痴心不改,那么投身创作,自然而然就会产生趣味不俗的作品。我自己是这样自勉的,我的摄影创作基于长期的熏陶和积累,是身心与自然的碰撞和交融,是冥想、发现、探究与反复拍摄的结果。
笔者:您选择“与世隔绝”的生活,远离网络和电视,不感到寂寞?
贾廷峰:寂寞?要看从哪个角度。城市的喧闹于我是嘈杂,身处浮华的嘈杂中我更倍感寂寞;山谷宁静于我是诗和音乐,居住其间令我其乐融融。你看,我家四面环山,一面还临水,周围数百米不见一户人家,独此一栋大屋,坐落于湖畔。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不看电视,不上网,每天种菜除草、喂鸡喂鹅,溜狗夜游,看日月星辰流转,感受美妙的自然,芦苇摇曳、阳光移动,风在飘舞,树在呢喃,这一切给了我巨大快乐和深刻启迪。
我还有一个“重要发现”!
笔者:重要发现?发现了什么?
贾廷峰:有一天我在山野里行走,在离家一公里处,遇见一条仅仅两尺宽的小溪,流水潺潺,格外清澈,一见之下令我立刻喜欢,从此每天去看“她”三四回,早中晚都去,我发现在不同的日光映照下,小溪有着无穷的变化。我蹲在溪畔,凝视“她”,聆听“她”,从各种角度拍摄“她”,毫不厌倦,一拍就拍了一年。如此专注于一条小溪的拍摄,对我的意志、眼力、耐力都是极大考验,但我每次去,都有不同的感悟,我试图以一系列自然的碎片来概括精神的现实,用目光和直觉赋予一切事物以生命,知微见著,以管窥天。
笔者:对话小溪,拍摄小溪,强烈的感受有哪些?
贾廷峰:体察了小溪的生命状态,听懂了小溪的喜悦和忧伤,热烈和寂寥。尤其有一天,突然间小溪干枯了,没水了,安静地沉睡在杂草丛中,我顿生“生命无常”之感叹。每一个生命体都是卑微的存在,人如此,小溪也如此。我拍摄了小溪,留下了“她”有过的绚烂和孤寂。目前累计拍摄了三万多幅,时常翻阅,我感到自己半生的积淀都用在小溪身上了。
笔者:哦,倾注了半生积淀的摄影作品,怎么想到去冰面上孤独地呈现?
贾廷峰:冰面也是一个奇特的存在,它非常非常开阔,原先是一片湖,入冬后变成了白茫茫的冰面。我每天在那儿行走,突然想,如果遴选出一部分摄影作品放置在那儿,让无人机代替世人在空中鸟瞰它们,是不是一次非常有趣的对话?俗话说,滴水成冰,化冰为水,小溪欢畅存在的时候,涓涓流向了湖,如今“干涸”的小溪以图片方式躺于冰面怀抱,挺有意味。
笔者:听起来疯狂且酷(cool),恐怕全世界没人这么干过……
贾廷峰:别人怎么看待我无所谓,反正我决定了“就这么干!”
我选择2021年1月20日,农历大寒,从季节来说这是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由于疫情的原因,加之冰上展的安全因素,我不能邀请观众来这里观看,这是我自己孤独之旅的折射,不需要嘉宾如云,也不需要花篮齐阵,由天空、山谷作证,摄影展记录了“一条小溪”的宿命轮回,再现了她的生命之旅,吟唱了“世界从这里流过……”谨以此展,既作别小溪,也献给我自己。
笔者:钦佩您的果敢和独特。身为艺术经纪、收藏家、摄影家,三者存在矛盾吗?
贾廷峰:杜尚讲过:“我对‘艺术’没兴趣,因为我对这两个字本身早已失去了信仰。所以我不想用这两个字。今天世界上对‘艺术’有太多不必要的钟爱。”他还讲过:“艺术家的状态比他的艺术更为重要”。是啊,我对“作品即生活”“生活即艺术”是感同身受的。几十年来,做画廊、搞收藏、玩创作,三者是互相滋养,相辅相成的,其间不存在精神冲突!我主持“太和艺术空间”已经蛮久了,女儿和团队可以打理。而我打算致志于摄影创作,在我生活和创作中,没有诗和远方,当下,此时此刻,即是诗又是远方,此岸即是彼岸,彼岸即是此岸。
作者:林涛
编辑:范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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