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春末,埃菲尔铁塔落成开放,在各种或喜或怒的评论声中,有一种反应甚至让铁塔设计者都大吃一惊:登塔参观的游客惊讶地发现,这座地面上最高的建筑突然之间把周围的世界都变小了。
任何足够勇敢的人都可以登上363级台阶到达第一层,再登上381级台阶到达第二层,从那里可以俯瞰一个全新的世界:底下的人小得像蚂蚁。虽然这个比喻在今天已经老掉牙了,但在当时却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这就是现代主义的雏形:钢筋包裹着的向上延伸之感与无所不知的秩序感并存。
从塔上俯瞰,呈现在眼前的巴黎就像一张地图。除非你曾经乘坐热气球俯瞰地面,否则这就是世界第一次以这种尺寸出现在你眼前:奥斯曼打造的城市格局成了一张网格,世界博览会的展区像个闪着光的小东西,场馆里的嘈杂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攀登铁塔的激动之情在高空令人愉悦的宁静中达到了高潮:在塔上,马粪和煤烟的臭味都消失了。若是天朗气清,人们站在塔上可以看到枫丹白露、诺曼底、多佛白崖及让法国人蒙羞的滑铁卢战场,似乎还可以清晰地看见世间万物的未来。
因为一切都是新鲜的,所以一切都值得记录。在铁塔刚开放的几个月里,每个登上埃菲尔铁塔的人都仔仔细细地记录下自己在塔上的所见所闻,因为在塔上眺望就和这座铁塔本身一样新鲜。如今读起当时人们写下的文章,我们仿佛仍能感受到他们站在铁塔上时喃喃的惊叹。
在铁塔正式开放前,一名记者跟随古斯塔夫 ·埃菲尔攀上铁塔(甚至连攀登铁塔都是新鲜的。过去,最高的俯瞰点一直是巴黎圣母院),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他右手扶住栏杆,慢慢向上攀爬,身体随着脚步左右摆动,借势攀越每级台阶。”即使是在第一层(190英尺),“巴黎城的样子就已经固定了。路上行人和车马的轮廓像墨点一般”。记者一行继续往上,爬到了高度为 900英尺的地方,“嘈嘈人声与教堂钟声环绕的巴黎似乎要融进夜色,就像传说中沉入海底的城市”。
几周后,铁塔正式对公众开放,另一名游客也描述了从塔上俯瞰的景色:“从离地 975英尺的高度俯瞰,人类变得格外渺小……所有在地面上看起来十分庞大的东西都消失了。 ”
“像传说中沉入海底的城市”:1924年,维修工人从埃菲尔铁塔上俯瞰到的景色。
设计者埃菲尔本人称这座铁塔“鼓舞人心”。他还提出了一种迄今为止仍未实现的设想:他要打造一款飞得更高的失重飞机。瑞士《时报》的记者说,他突然产生了“一阵难以名状的悲伤,一种智力衰退的感觉……”在 350英尺的高度,“地球仍然令人叹为观止,缩小的比例还足以为我们所理解。但到了离地 1000英尺的高度时,我完全找不到平常生活中的感觉了”。艺术批评家罗伯特·休斯曾说,对于诸多在铁塔开放头几个月就前去攀爬的游客而言,“1889年在塔上看到的风景与八十年后科学家从月球上看到的地球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从其他地方俯瞰也同样令人着迷。伦敦碎片大厦和纽约帝国大厦建成后,人们从这两栋建筑俯瞰而产生的激动之情与 1889年巴黎人从埃菲尔铁塔俯瞰的感受相差无几。埃菲尔铁塔开放三十年后,作家瓦奥莱特·特里富西斯在一架飞机上感受到了同样的激动。她称自己是“一粒小小的原子”,她感觉自己脱胎换骨了。她看到“一张小小的地图上点缀着小小的城镇和海域”,不禁感慨“世界真是小得可怜啊!人迹都隐没了……我感觉自己仿佛在一瞬间奇迹般地脱去了所有的卑劣、小气、虚伪”。
云层中的我们是多么渺小,但能够在云中穿梭的我们又是多么强大,人类身上这种谦逊与自豪的奇妙组合不会随着季节或门票价格而改变。这是有关比例的冒险,是让我们重新审视世界的冒险。埃菲尔铁塔给我们带来了离地 1000英尺的景色,早期的飞机给我们带来了从 3000英尺俯瞰的世界。无论从什么高度往下看,地面上的景色都是微缩的,地面上的城市都是我们的。
埃菲尔设计的铁塔是一种力量的象征、一种伟大的 杰作、一种钢筋建筑的成就。 这座铁塔巍然横跨于街面, 人们至今仍深深感叹于它的壮美。
铁塔令人目眩的高度是它的价值与要义。它是一种没有特定意义的象征主义,也难怪众多文学家纷纷向其开炮,其中反应最强烈的是莫泊桑。莫泊桑将埃菲尔铁塔称为“一场不会休止的、折磨人的噩梦”。铁塔开放后,他对其的厌恶只增不减。相传,在他为了躲避铁塔而逃离巴黎之前,他不得不频繁光顾铁塔二层的一家餐馆,因为在整座巴黎城中,只有在那里,他才不用担心自己会看到铁塔。在对建造铁塔愤愤不平这件事上,莫泊桑并不孤单,法国作家莱昂·布卢瓦也愤怒不已,他称这座塔为“一根可悲至极的路灯柱”。但是当时的人们喜欢它,当然,现在的我们仍然如此。
在铁塔开放的第一周,共有3万名游客支付了40生丁(编者注:生丁,法国辅币,一百生丁合一法郎。)攀上第一层,有1.7万名游客又支付了不到30生丁攀上第二层。
在1889年5月至10月法国世博会举办期间,埃菲尔铁塔成了主角,大约有200万人参观了铁塔,许多人有幸遇到了埃菲尔先生。他的办公室就在塔上,他在办公室里接待过许多名流,比如爱迪生、连环杀手水牛比尔、美国女神枪手安妮·奥克利、俄罗斯帝国弗拉基米尔大公、希腊国王乔治一世、当时的威尔士亲王。
但是,除了俯瞰下方的世界,这座铁塔还有什么其他用途呢?埃菲尔就这个问题苦思冥想,他担心别人会认为这座铁塔无关紧要、盛气凌人,甚至把它当作一个玩物,所以埃菲尔竭尽所能地打造铁塔的价值(公平地说,埃菲尔等投资人其实完全无须产生这种顾虑。因为在开放参观的头五个月内,铁塔的门票总收入就已接近 600万法郎)。但是,埃菲尔先生不想止步于挣钱。于是,他在铁塔第一层下方的四周壁面上刻下了七十多位法国科学家的姓名,以此为这座丰碑正名,或许他也想把自己的成绩与这些科学家的相提并论吧。他还曾强调,铁塔要能用于观测气象并用于天文学研究,甚至还要起到防御作用,以便某天巴黎受袭时派上用场。
但是,最重要并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埃菲尔铁塔确实是一个玩物,塔里的电梯更是让铁塔成了一个游乐设施,每个人都可以前来搭乘玩乐。对于新晋的富裕的实业家们而言,埃菲尔铁塔就是一个玩物;而对于其他人而言,参观埃菲尔铁塔就是一次盛大的出游。公众并不需要埃菲尔先生寻求科学上的认可,人们对铁塔的喜爱纯粹来自这个奇观本身。
埃菲尔铁塔还引领了另一种风潮:游客会在参观完铁塔之后带着纪念品回家。随着铁塔的开放,纪念品开始大量售出,工厂生产的微缩模型迎来了黎明。波斯国王返程时就带走了一根顶部是铁塔模样的拐杖,还有二十多个铁质的铁塔模型,足够女眷们人手一个。有些游客发现铁塔的每个拐角处都有一些装饰品,每层都有一些出售纪念品的小摊。
可以想见,莫泊桑对这种现象一定同样反感,因为这样一来,人们不光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看到这座高塔,“甚至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的身影,街上有各种材质的铁塔模型,各个橱窗里也都展示着它的模型……”埃菲尔铁塔不仅把世界缩小了,甚至还把你家壁炉台上的世界缩小了。从此以后,只有那些能被游客放进行李箱带回家的东西才真正算得上是一道风景。
除此之外,还有用糕点和巧克力堆成的埃菲尔铁塔。手帕、桌布、餐巾环、烛台、墨水台、表链……只要这个东西可以堆得高、堆出三角形和尖顶,都可以被用来制作铁塔模型。其中最炫目的就是钻石塔。该塔共计用了4万颗钻石,在乔治·珀蒂画廊的展览上展出,位置就在埃菲尔铁塔附近。在店铺里也可以看到用普通金属制成的模型。
在一百三十年后的今天,生产模型的脚步仍未放缓。古斯塔夫·埃菲尔认为自己有权决定店家是否可以获得销售纪念品的资格,所以他给奥斯曼大街上的巴黎春天百货商店颁发了专营许可证。但这一协议仅仅持续了几天,或者仅仅持续到巴黎的其他店主发起集体诉讼的那天。这些店主集体抗议道,如此宝贵的出行纪念应当被所有人共享。
“Souvenir”(纪念品)一词本是法语。对这一词语的翻译揭示出该词的目的是“纪念”。纪念品的形状虽小,但其价值未变,因为人们对它的喜爱赋予了它力量:它会唤起人们的回忆,激发他们讲述背后故事的渴望。在夕阳下的埃菲尔铁塔上,你们两人拿着饮料,不受打扰,眼前的巴黎美景会一直留在心中,这段回忆的意义永远不会变淡。
当然,真正的微雕艺术家不会仅仅满足于收集纪念品,他们一定想自己动手制作纪念品。诸多例子都将表明,制作微缩模型是一个耗时耗力的爱好,但我们会发现,仅仅拥有一个微缩世界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必须满足内心去创造一个微缩世界的渴望。
手工搭建一座微缩的埃菲尔铁塔模型确实已经算得上一项挑战了,但是利用看起来既不可能成功又明显很愚蠢的材料搭建才称得上终级的挑战。
所以,首先,我们应当把掌声献给纽约的一名口腔医学生,因为他成功地办到了这一点。1925年,他用1.1万根牙签成功搭建了一座埃菲尔铁塔模型。《大众机械》上的一张照片记录了他为模型做最后加工时的模样。照片里的他身穿一件白色长外套,旁边的模型比他高出一点。从报道中我们得知,整个搭建过程用到了镊子和胶水,耗时大约300个小时。一种科学的说法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通过用牙签搭建铁塔模型,证明了埃菲尔铁塔的三角结构确实具有稳定性(其实这一点根本无须证实,毕竟铁塔早就承受过数百万名游客的重量了)。
20世纪 50年代,在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高5英尺的铁塔模型横空出世。这一回,模型作者收集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牙签,因为一家国际媒体为他发出了一份牙签征集令,结果数百人热烈响应,像捐献紧急救灾物资一般,积极地邮寄来牙签。
后来,人们对选材的热情从牙签转移到火柴,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一个名叫霍华德 ·波特的底特律人忙碌了好些天,用1080根小火柴、110根稍大的壁炉火柴以及——看在传统的份儿上——1200根牙签,搭建了一座1∶250的埃菲尔铁塔模型。和纽约的那件作品一样,这件作品的制作用时也将近 300个小时。
但这两件作品和法国钟表匠乔治·维泰尔一家的作品相比就黯然失色了。维泰尔一家花费了几年时间,用大约50万根火柴打造了一个1∶10的埃菲尔铁塔模型。1961年,法国报纸刊登了这座火柴塔(“另类埃菲尔铁塔——维泰尔的火柴塔!”),照片上它的尺寸大得足以攀爬。
70千克火柴:维泰尔一家在客厅为模型做最后的加工。
更厉害的一点(也有可能是更糟糕的一点)是,这个重达 70千克的模型还接上了电源。电力带动了内部的电梯,也点亮了塔内餐馆的灯。因为维泰尔的房子并不是大城堡,而是位于格里尼郊外(巴黎以南大约 30千米)的一间小屋子,维泰尔一家只好把这个模型分为上下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都高得能顶到客厅的天花板。虽然家里有一台电视,但由于模型挡住了他们的视野,电视成了摆设。这种生活真的美好吗?还是说,对于维泰尔一家而言,生活太令人失望了,所以他们能做的事情只剩锁上门摆弄火柴?
微缩模型就是实物形式的纪念品,即使是一个高得顶到天花板的微缩模型也是如此,我们用它来纪念自己在这个星球上渺小的痕迹。我们制作微缩模型,购买微缩模型,理解并欣赏微缩模型,有时也支配微缩模型。这些都是人类根本的愿望,微缩模型是我们生活的中心。但是,如果我们相信这个世界的微缩模型能被带到下一个世界,那又会发生什么呢?
本文节选自:《把世界装进火柴盒》,作者:西蒙·加菲尔德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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