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文章不能太实在,就像做人目的性不可以太强,应该点缀一些闲情,这样看来,“指花扯蕊”未必不是好的说法以至写法,甚至活法了。
——浙江大学教授江弱水
“指花扯蕊”是江弱水教授家乡的俗语,意思是讲话不着边际,讲不到点子上,或者故意不讲到点子上,言他事以淆乱主题。他用为书名,却是在移花接木,借喻这本书所选的诗词,都是惊采绝艳的语言之花,而他所写的文字,也是想直探蕊心,揭示其奇情异想的艺术之秘。
《指花扯蕊》是江弱水获得“中国好书”的《诗的八堂课》的姊妹篇。精选十一位诗人、近百首诗词,从李、杜、苏、辛直到鲁迅,从经典文论到体认类比。
他写李白:
兀那李太白,端的好身手,搦一支吃饱了墨汁的长毫,略一沉吟,便一路写将下来,文不加点,完成了一份漂亮的答卷。皇上和贵妃当时都喝了彩,而大唐盛世就在这一瞬间被定了格:自然界的物色之美,人世间的女色之丽,诗仙三首的声色之华,歌王一曲的音色之奢,圣天子面有喜色,心想“可以夸耀于后”了。
他写辛弃疾:
他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山,在他眼里是战马。松,在他眼里是列兵。水,是惊湍。月,是弯弓。连小桥也是截断众流似的横在那儿。凡诸名词,都是首长的部下、老兵的武器。凡诸动词,也尽由他驱遣使唤,而一个个有棱角,有力量:“回旋”“直下”“倒溅”“横截”。
李白:醉中能醒
《清平调词三首》,真当是“语语藻艳,字字葩流”(《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举两个例子。美国有个著名的化妆品牌Revlon,中译不知是哪位高手,译成“露华浓”,音义双洽,让人瞬间联想到美艳不可方物的唇膏眼影凤仙花甲之属。还有一种有名的重庆火锅底料,名叫“露凝香”,也取资于此,但我感觉更适合清汤火锅,若红汤火锅最好用“红艳露凝香”五个字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名花凋谢有时,而美人驻颜有术、解语有方,懂得消解君王的无限春愁。两句用了倒装,刻意将镜头定格在倚栏的贵妃身上,让我想起卞之琳译的《西窗集》里西班牙作家阿左林的一段文辞:奥蕾丽亚倚在桥栏上,显出一种心凝神释而都雅的姿态。伽瓦尔尼就喜欢这种姿态,总爱把一八五〇年代柔弱的美女放在园中的露台上,或在沙发上凭倚。
李清照:才女之累
美国汉学家、斯坦福大学教授艾朗诺研究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他要我们警惕对她的每一首词作自传性解读的冲动。他说,把李清照看成自己的每一首词的主角,实在太天真,忘了有文学虚构这回事,更忘了中国文学盛产男人代拟女人的诗。
这真是深中顽疾的药石之言。在后人看来,易安居士似乎不具有独立完整的主体,其生活中心是丈夫赵明诚,李清照的一切哀乐都系于他:簪红梅是为了他,嗅青梅是为了他,跟黄花比瘦更是为了他。
她词中不明的闲愁,都是因为丈夫不在身边而生,于是学者们费了老大的劲儿,去考证赵明诚跟李清照怎样才能两地分居。不把赵明诚支走,李清照哪来许多闲愁?也出于这种一厢情愿的男性心理,学者们坚决反对李清照再嫁,就让她“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去吧。
是的,李清照是善等待的。寂寥与等待,对李清照是好的。这就是元明清以来学者与读者心目中的词人形象。
艾朗诺拒绝接受这样一个形象。他的《才女之累》,书名起得真好。中英文的“累/burden”涵义都很丰富,兼及施受两方,充分表明了作为一个文化符号的李清照,与深受各自时代历史文化影响的后世学人之间,存在着决定与被决定、影响与被影响的互动关系。也就是说,她既要负累于人,人又被她所拖累。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李清照参与了建构其自身形象的全过程。
苏曼殊:从人看我,临水照花
心理学家保罗·温克认为,自恋有显性和隐性两种。显性自恋夸张外露,有较强的表现欲和攻击性;隐性自恋很脆弱、焦虑而敏感,是防御型的自我疗伤。换句话说,显性的自恋,是“天下无人不识君”;隐性的自恋,便是“芒鞋破钵无人识”。
苏曼殊的自恋当然属于后一种,但不可否认的是,其自我聚焦、自我陶醉的心理机制没什么两样。一点自怨,一点自怜,一点自伤,但更多的是自我玩味,自我欣赏:伴随着幽幽的尺八声,一袭袈裟的少年僧人,一双芒鞋,一只破钵,在绵绵的春雨里踽踽独行。只见他穿过熙攘的人群,烂漫的樱花,然而,游人如织与他无关,樱花如染也与他无关,他只是漠然走过一座桥,又一座桥……。先给的是特写,然后镜头渐渐放慢,拉长。人物与周边环境有着奇异的疏离,形成强烈的反差,效果兼有古人的风流,与今人的酷。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苏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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