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和夏娃在知识树下

世界上的神树，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天梯，也就是神灵和巫师往返于天上人间的垂直通道；但神树并不是唯一的天梯，有时候，天梯的功能是由陡峭的高山来承担的。由于不良巫师在天地之间传递假消息，大神颛顼非常生气，命令两名大力士推开了天地，让两者的距离变得非常遥远，以致于天梯断裂，人跟神的沟通渠道遭到了彻底的摧毁1。

第二种神树，是用来悬挂太阳的一种支架；通过汉代画像石我们可以看见，神树上挂着太阳，或者站着代表太阳的众鸟。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神话里，日神、太阳、鸟（鹰雀）和男性生殖器是同义语，它们可以彼此流畅地互换，中国文化体系吸纳了这种观念，在汉语里，“日”既指太阳，也指男性的性行为。“鸟”这个字则跟太阳同体（“金乌”指的就是太阳），同时也指男性生殖器，但可以用另外一个发音加以区别。在中国各地的民间方言里，充满了这类粗鄙而生机勃发的语词。

据《山海经》记载，“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也就是说，在扶桑树的树干上，悬挂着九个小太阳，还有一个大太阳，位于树的顶端2。四川三星堆出土的神树，不仅坐实了《山海经》的记载，而且验证了日和鸟的“同义词”关系。

这是世界上最早、体型最大的青铜神树，有3.8米那么高，树干分为三组，每组又分为三个枝杈，形成“三级九枝”的格局，上面挂着二十七枚果子和九只神鸟，但树顶的位置却是一无所有，据考古学家推测，那里本来该有一只首席神鸟，也就是第一太阳，但不知为什么它从挖掘现场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三星堆青铜神树

第三种神树，文献记载里最多，也最为有名，那就是果树，它们负责为人们的进化提供果实，其功能相当于今天的基因药库。但果树又分成两类。据《圣经》记载，上帝令伊甸园长出各种大树，树上结满了香甜的果子，在花园中央，有两棵非常特别的神树，分别叫做“生命树”和“智慧树”。

先说生命树，据说吃了它的果实可以长生不老。不仅如此，生命树还是神圣母亲的象征，它向人类提供浓密的树荫，象征着母亲的怀抱和爱。在那些古老的神话里，开放在树顶上的巨大花朵，是女性生殖和人类起源的象征，而棕榈树结出来的果穗，更是母亲繁殖力的象征。

关于生命树的观念，最初起源于非洲南部，但具体的树种，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在埃及，它以棕榈树和无花果树的形态出现，而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叙利亚地区，它扩展成了白杨树、棕榈树和无花果树的多元体系。这种神树神话向东方传播之后，在东亚地区被称之为“建木”、“扶桑”和“甘木”，后来它又被嫦娥带到月球，种植在广寒宫的院子里，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桂花树，据说有五百丈高。那个流放到月亮上的苦役犯吴刚，每天都在辛苦地砍伐，但那些树枝砍了又长，永远都不会减少，向我们展示出极其强大的生命力。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告诉我们，桂树可以治百病，养精神，和颜色，吃久了会身轻如燕，长生不老，容颜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3。当然，砍下来的树枝还不能直接使用，需要兔子药师把它们捣烂，弄出里面的汁液，再跟其它什么原料混合，这样才能造出长生不老的神药。这个过程在地球上看起来非常漫长，好像已经过了几千年之久，但根据道教的宇宙时间表，地球上的一千年，大约等于月球上的一天，因此，兔子大师的炼药过程，其实也就花了几天时间而已。

第二种果树叫做欲望树，又叫知善恶树，吃了它的果实之后，人将会产生欲望，同时拥有用来满足欲望的智慧，还有针对欲望的羞耻心和道德感，等等。据《圣经》记载，夏娃在毒蛇的诱惑下，跟亚当一起，偷吃了欲望树上的禁果，结果双双产生了情欲、羞耻心和善恶心，还做了那苟且之事，最后又用树叶遮住自己的羞处。明察秋毫的上帝，一眼就看穿他们干的好事，非常生气，把这对男女赶出了乐园，并派天使守护生命树，以防他们返回来偷吃4。

如意树

这场花园事变表明，人类虽然拥有了欲望和初级智慧（知识），却失去永生的机会。在这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人类一直试图利用自己的智慧来制造不死药，但最终都没有成功。嫦娥和白兔大师的努力，我看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从古希腊罗马文明开始，西方世界转入了知识树统治的时期，长期沉浸在对事物进行逻辑分析的喜悦之中，这种传统通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跟近代科学结盟，形成了对知识理性的崇拜，并且发展出一种全新的知识神话。英国思想家培根大声宣布说：“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后来成了“知识树时代”的最高格言，也是推动欧洲资本主义文明崛起的精神动力。

神树崇拜向东传到印度之后，开始发生某种微妙的蜕变。在奥义书和吠陀经里，都提到一种根植于天堂的神树——生命与存在之树。释迦牟尼、老子和大雄等圣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生命树，就像一座属于自身的凉亭。他们在树荫下苦苦地沉思，探求着生命的真理。

这种生命树后来被挂上了各种艳俗的珠宝，逐渐演变成“如意树（Kalpavriksha）”的形态，散发出耀眼的物质光辉。在大神因陀罗的天堂花园里，长着各式各样的“如意树”，有黄金树、白银树、水晶树、琉璃树、红珍珠树、玛瑙树和彩贝树等七个品种。为了争夺这些“如意树”，阿修罗还跟天神发生了频繁的战争。

摇钱树

印度画师常把这种“如意树”绘成木兰树形状，上面饰有黄金树根、白银树干、青金石枝条、珊瑚叶子、珍珠花朵、宝石花蕾和宝石果实，可以说是极尽美艳奢华之能事。丁福保先生编撰的《佛学大辞典》解释说，这种“如意树”可以满足一切物质需求，这意味着它已经具备了摇钱树的特征，从而为摇钱树在中国的诞生，奠定了重要的价值观基础5。

我们到今天都没有真正弄清楚，进入中国的如意树，究竟是如何变成了摇钱树的。目前已经发现的189棵青铜摇钱树，主要分布在四川、云南和贵州地区，也就是西南丝绸之路沿线，在年代上，则集中于东汉和魏晋时期，是印度文化向东传播的重要见证。摇钱树最高有2.16米，枝叶向四方延伸，上面挂着成串的汉代“五铢”铜钱，还有龙、雀、象、鹿等动物小雕像。

四川出土的汉代墓葬里，还有一个摇钱树的石头基座，直接刻画了摇钱时的狂欢场面：摇钱树上的金钱已经压弯了枝头，树下有两个人在用竹竿打钱，让它们像果实一样掉到地上，另外还有两人在弯腰捡那些落地的铜钱，一副大发横财的喜庆样子6。

这就是神树演化的三部曲，它成了人类历史的整体性象征：从生命树统治期，到知识树统治期，再经过如意树的过渡，最后进入摇钱树统治期。中国人接过了“欲望树”的传统，并且选择成为摇钱树的守护者，长达1800年之久。

注：

1.《国语·楚语下》：“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2.《山海经·海外东经》：“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3.李时珍，《本草纲目》引《神农本草经》：“主百病，养精神，和颜色，为诸药先聘通使。久服轻身不老，面生光华，媚好常如童子。”

4.事见《旧约·创世纪》（创3:1-24）：“耶和华神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耶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5.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天上之如意树也。慧琳《音义》二十五曰：天意树，诸天有树随天意转，所求皆遂，故得名也。”

6.参阅：邱登成，《西南地区汉代摇钱树研究》，巴蜀书社，2011；刘芊，《中国神树图像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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