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头士乐队吉他手乔治·哈里森
一位在剑桥教梵文的西班牙学者,把自己编辑的《世界神秘主义精萃》寄给狂热迷恋印度宗教的利物浦小伙儿,还给他划了重点。24岁的英国小伙儿欣然接受专家的建议,将老子的一段箴言谱写进印度旋律中。就这样,《道德经》被“披头士”一首附歌带入西方流行音乐,而灵感和推动力来自西班牙的梵学家。
“披头士”乐队(The Beatles)在1968年3月15日推出一张单曲“Lady Madonna”,很快就占据英国排行榜榜首。当年发行的流行音乐单曲唱片,正面灌录的是主打歌,为了冲击排行榜,称为A-side。而背面则放上一首不太重要的作品,称为B-side,如同一个附录、一件福利。“Lady Madonna”的“附歌”叫做《内观》(“The Inner Light”),乃是“披头士”中那位英俊而安静的乔治·哈里森(George Harrison,1943—2001)创作、演唱的。歌词出自《老子》47章,这是“披头士”资深粉丝大都知道的事,不算非常冷僻的知识。我们先复习一下英文歌词和《老子》原文。英文非常简单,不含托福词汇。
Without going out of my door 不出户
I can know all things on earth; 知天下
Without looking out of my window 不窥牖
I could know the ways of heaven. 见天道
The farther one travels其出弥远The less one knows 其知弥少
The less one really knows 其知弥少
(歌词重复一遍,第二段中my改成your,I改成you)
Arrivewithout travelling 不行而至
See all without looking 不见而明
Do all without doing 不为而成
《内观》因为是附赠的歌曲,不曾收入乐队发行的专辑,也从未在“披头士”演唱会上表演过,所以知名度很低。“披头士”所有单曲在1988年被收进Past Masters这张双CD合辑中,里面甚至包括他们早年用德语演唱的两首歌。我第一次听到《内观》,就是在这张合辑中。乔治·哈里森是主唱,伴奏全部使用印度乐器(西塔琴、塔布拉手鼓等),而且都是由印度音乐家演奏(详见后文哈里森的自述)。“披头士”四只甲壳虫中,哈里森是最“东方”的一位,乐队专辑中那些带有鲜明印度特征的歌曲,全是他的手笔。1965年,哈里森追随印度音乐大师拉维·香卡(Ravi Shankar,1920—2012)苦练西塔琴,这一年年底发行的《橡胶灵魂》(Rubber Soul)专辑中,《挪威森林》一首歌里开始飘散出西塔琴飘渺的声音。这是乐队首次使用西塔琴,正是初学乍练的哈里森弹奏的。1967年哈里森和其他成员开启了印度之行,练习瑜伽和冥想。这一时期他创作的最有名的歌曲,叫作《身内身外》(“Within You Without You”),也是充满玄妙的印度味道,收录于1967年著名专辑《佩玻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Sgt.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哈里森为何选用《道德经》作为《内观》这首歌的歌词?具体说,痴迷于印度宗教和印度音乐的英国摇滚歌手,在创作一首弥漫着恒河气息的歌曲中,为何想到用中国先秦哲学的文本?要回答这个问题,可以考察这首歌的创作过程。
收录“The Inner Light”的披头士乐队单曲唱片
乔治·哈里森在1980年出版自传I Me Mine,标题取自“披头士”解散之后他创作的一首歌,中文实在无法翻译。这首歌大致表述了印度教的基本思想,即外部世界空幻不真,个体之小我也不是真我。这部自传的叙述文字只有70多页,后面是很多珍贵照片以及歌词创作的手稿(我依据2002年重印的版本,另有2017年出版的增扩版)。第118页,哈里森讲述了创作《内观》这首歌的缘由。文字不算长,我想,与其撮述,不如抄录。下面是我的翻译。
《内观》这首歌实际上来自《身内身外》。大卫·弗罗斯特(David Frost)主持的一档电视访谈节目,有一期的话题是冥想。先播了Maharishi Mahesh Yogi[案:即“披头士”1967年赴印度修行时所顶礼的上师]的采访录音,约翰·列侬和我在节目现场。现场还有很多听众,其中一位是胡安·马斯卡罗,剑桥大学的梵文教师。他后来给我写信,信里说:“……几天前,两位国外的朋友把你的歌《身内身外》的唱片送给我。我很高兴,很感人的歌,希望能感动亿万灵魂。你刚刚开启这场重要的旅程,后面会写出更多歌。”
马斯卡罗选编的《火之灯》
他还送给我一本书,标题是《火之灯》。他在信里说:“把讲‘道’的几句话写进你的音乐,或许是件有趣的事,比如本书第66页上的第48段。”这就是《内观》歌词的来历,是《道德经》的一段译文。我把他的信以及这一页书的书影都附上。
这首歌用的全部是印度乐器,全部由印度音乐家演奏,在孟买的H.M.V录音室灌录。我感觉大部分人不太注意这首歌,因为就当时的西方流行音乐而言,我做得有点儿“太过了”。
原诗本来是这样的:“不出我户,我知天下……”(Without going out of my door…I can know the ways of heaven)为了避免误解,也为了把歌抻长一点儿,我就把歌词重复了一遍,在第二段里,把“我”都改成“你”。这样就把所有人都包括进来。
这首歌是特意为胡安·马斯卡罗而写,因为他送给我这本书,他是个可亲的老人。歌儿很不错,歌词说明了一切。阿门。(George Harrison,I Me Mine,Weidenfeld&Nicholson,2002,p.118)
西班牙梵文学者胡安·马斯卡罗(1897—1987)
看到胡安·马斯卡罗(Juan Mascaro,1897—1987,有时写作Mascaró)这个名字,我不由得一怔。因为他是1962年企鹅版《薄伽梵歌》的英译者。这个译本发行量很大,我买到过2003年的重印。企鹅版刊登的译者简介,曾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马斯卡罗是西班牙人,后来在剑桥学习梵文、巴利文、英文这些古代和现代语言。毕业后,他曾在牛津讲授西班牙神秘主义,又在锡兰(斯里兰卡)、巴塞罗那等地的大学执教。西班牙内战之后,他最终选择定居英国,从事古代印度典籍的翻译,也在剑桥承担一些教学工作。他为“企鹅经典”丛书(Penguin Classics)翻译过《奥义书》《薄伽梵歌》《法句经》等书。一位西班牙学者,终身致力于将梵文、巴利文经典译成并非自己母语的英文,这是马斯卡罗有别于其他欧洲东方学家的地方。
马斯卡罗译《法句经》
马斯卡罗本是梵学家,为何要向哈里森推荐《老子》?这个问题通过阅读《火之灯》,可以得到部分解答。《火之灯》(Lamps of Fire)一书是马斯卡罗选编的世界各大宗教精粹。1958年先出了一部限量版,只印了200册。1961年英国Methuen出版社出了新版,也就是马斯卡罗送哈里森的这一版。作者先有一番总论,按照时代顺序,从印度教、波斯拜火教、佛教、耆那教、道教、儒家、神道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锡克教等各教中摘出提纲挈领的语句,相当于各教总纲。在总纲部分,道教部分选了《老子》中的三章:25章(“有无混成、先天地生”)、49章(“圣人无常心”)和67章(“天下皆谓我大似不肖”)。在总论之后,马斯卡罗就按照“光”“爱”“生”三个主题,辑出各教名言警句,混排在一起,共计300段。
将《火之灯》翻阅一遍,会发现这本世界宗教思想精粹的“老子含量”极高。全书共收300段选文,每段选文长短不一。但统计各家经典的引用次数(不计算选文的篇幅),则《老子》一骑绝尘,遥遥领先。全书引用《老子》共计46段(即《道德经》完整的46章),占300段总数的15%。《老子》八十一章中,竟然有超过一半被马斯卡罗选中,复制在选集中。如此高的入选率,非常惊人,因为《火之灯》中,《旧约》《新约》和柏拉图加起来也不过48段,在段数上与《道德经》堪堪持平。而马斯卡罗专精的印度教经典,《吠陀》《薄伽梵歌》《奥义书》三者相加,也只有26段。
《老子》47章出现在《火之灯》第66页,全书编号为第48段,并有“Rendered by J.Mascaró”的标注。如果不细心的话,读者会以为这一章是马斯卡罗自己翻译的,因为render一字确有翻译之义。很多网上资料称,乔治·哈里森将马斯卡罗的译文略加改动,就形成《内观》这首歌的歌词。其实不然。我发现马斯卡罗在标记译文来源时,自有一种独特的书法。
马斯卡罗首次引用《道德经》之后有一句标注,用语颇有些含混:“由马斯卡罗从多种译本改译”(Rendered from many versions by J.Mascaró,p.28)。对比他其他各处的标注,会看到用语的差别。凡是梵文、巴利文经典,他都直书“马斯卡罗译”(Translat ed by Mascaró)。凡是他不会、或不擅长的古代语言(如古波斯语、阿拉伯语等),他都直接注明译者。中文典籍方面,《论语》他使用赖发洛(L.A.Lyall)的译本,《中庸》用的是辜鸿铭的译文。但唯独首次引用《老子》时,他使用“从多种译本改译”的写法。考察马斯卡罗的学术背景,似乎没有专门学习过古汉语。因此,我猜测他是对比多种英译本,左右采撷,最终得出一个符合自己理解的译文,而不是从《老子》原文直译。也就是说,他注明译本来源的体例是,凡用translate之处,都代表从原文直接译出,而凡用render的地方,都代表他对现有英译本进行了综合和改编。这个细节非常重要,因为很多人误以为哈里森的歌词是马斯卡罗自己的译文,其实不然。他给哈里森指定的这段《老子》,其实是一个“和合本”的翻译。
《火之灯》一书中,《道德经》超高的引用率说明马斯卡罗个人对老子思想有浓厚兴趣。此外,印度学者对《老子》的反应,或许也能从侧面说明一点问题。在《泰戈尔百年诞辰纪念集》一书中,泰戈尔的友人记载,在结束了1924年的中国之行后,有人借给泰戈尔《道德经》的英译本。泰戈尔读后,兴奋异常,对朋友说:“可是,这思想完完全全是印度思想,我反反复复联想到我们自己的《奥义书》。”(引自Rabindranath Tagore:A Centenary Volume,1965,p.21)马斯卡罗有可能与泰戈尔一样,在《老子》一书中读出了天竺思想。
理清《内观》一首歌的创作过程,澄清歌词的来源,特别是得知为哈里森指定了歌词的马斯卡罗的学术背景,整个事件就越来越像一篇博尔赫斯的小说。一位在剑桥教梵文的西班牙学者,把自己编辑的《世界神秘主义精萃》寄给狂热迷恋印度宗教的利物浦小伙儿,还给他划了重点。24岁的英国小伙儿欣然接受专家的建议,将老子的一段箴言谱写进印度旋律中。就这样,《道德经》被“披头士”一首附歌(B-side)带入西方流行音乐,而灵感和推动力来自西班牙的梵学家。这算是中、印、西、英之间一次稀里糊涂、“不为而成”的文化合作。
1967年,马斯卡罗写给哈里森的信
2002年11月29日,为纪念哈里森去世一周年,著名乐手克莱普顿(Eric Clapton)召集了哈里森生前好友,举办了一场隆重的纪念演唱会,叫做Concert for George。摇滚乐坛一批嚄唶宿将轮番登台(包括前“披头士”的保罗和林戈),共同演唱哈里森创作的歌曲,气氛热烈而感人。《内观》被归入演唱会前半场的“印度”部分,由香卡的女儿阿努什卡(Anoushka Shankar)演奏西塔琴,哈里森的儿子演奏钢琴。在两位“星二代”身边,父辈的Jeff Lynne代替哈里森为新千年的英国听众演唱“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回荡着西塔琴奇幻飘渺的梵音和《老子》古奥深邃的谣谚体歌词,可能会让一些人对“老子化胡”再次生出微茫的希望。
(《泰戈尔百年诞辰纪念集》中的材料,由友人周运提供,在此表示感谢)
作者:高峰枫 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
编辑:陈韶旭
责任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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