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马塞尔·埃梅(MarceI Aymé,1902一1967)是个“说故事高手”,他的小说充满“诡异和荒诞”。喜欢他的人不吝赞美之词,将他称作“二十世纪法国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
埃梅生于法国一个贫困的家庭,由于健康原因,他中断了工科学习,先后当过小工、小贩、银行职员,后进入报界。埃梅擅长把现实题材玩成今天归属于“二次元"的世界:怪诞、刺激、俏皮话、天马行空、不动声色的颠覆。据说,这是因为埃梅幼年时被寄养在农村“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和法国民间文化的滋养,使让他获得了丰厚无穷的想象力和素材(这不由得让人想到高密乡之于莫言、种植园之于福克纳)。后来埃梅到了巴黎,在这座充满时尚和艺术氛围的大都市过着底层人的生活,又让他看到了作为个体的人在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社会中的无能为力,故而在他的创作中,又“有一种近乎狄更斯式的写实性及普遍性。对于他的主角们,埃梅时而讥讽,时而斥责……总的来说,那是一幅充斥着喧嚣、悲作、活力、复杂的人生写照"(诺尔曼·丹尼语)。“这些著作浸润、渗透着幽默,一种带泥土味的法国幽默,一种清晰、冷静、极为无动于衷地讲述駭人听闻的事情的方式"(亨利·克努瓦尔语)。这就是为什么我读他小说的时候,常常联想起拉伯雷、马克·吐温、蒲松龄、莫言和王小波。你可以把他看成是这所有人的复合体——当然,埃梅自己肯定不同意这个观点。
《穿墙越壁》(1943,又译《穿墙记》《穿墙人》)是埃梅的经典短篇小说之。这篇小说是如此有趣,使得它在1959年即被改编成电影;到了2006年,韩国导演还根据原著改编成音乐剧。不但如此,为纪念埃梅和这部作品,法国人还在埃梅故居的楼侧修建的一堵高之上树立了一座雕塑作品,作品中的人即以埃梅本尊为原型,一只手臂从墙上穿透出来,半个身子伸出墙,另一半则隐在后面不见,似乎真要穿墙而出。
《穿墙越壁》体现了埃梅典范的讲故事方式:一个名叫杜蒂耶尔的中年男人,平庸、乏味,戴着一副夹鼻眼镜,蓄一撮黑色山羊胡子,在登记注册部任小职员,似乎注定要在漫无尽头的无趣生活中度过一辈子。但他偶然问获得了一种可以穿墻越壁的奇特能力。他本觉得这种能力是一种病,请求医生为他治疗。但随着他被新来的上司压制、霸凌,甚至威胁开除,经受诸般侮辱下,他开始借用这种奇妙能力了:在他又一次被无情训斥之后,他怒气冲冲地拿自己的脑袋穿墻,在上司的办公室露出来,好像上悬挂了一个孤零零的脑袋。他辱骂、戏弄上司,让上司惊恐、疑神疑鬼,很快就神经失常,崩溃得进了医院。如同一个忽然发现了新大陆的顽童,杜蒂耶尔“并不因此满足,相反对穿墙过壁产生了一种新的、难以自制的欲望”,他开始肆无忌惮地运用这种能力,化名“嘎鲁一嘎鲁"盗窃银行、珠宝店、富人,并特意下自己的姓名。被捕入狱后,他又随心所欲地戏弄狱警。他不断入狱,再越,逍遥法外。
故事的结局是他和一位有夫之妇偷情,因为误食了医生开的药,加之过度疲劳,在穿时失去了这一奇特能力,被永远卡在了墙壁中。小说的最后一段写道:“他的躯体与石墙凝固为一体 。夜深人静之时,巴黎街头的闹声止息, 夜总会的游客路过诺尔万街,便能听到一科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低沉呜咽, 他们错以为这是风吹过布特街十字路口发出的咽鸣 。 其实那是嘎鲁一嘎鲁一杜蒂耶尔在倾诉他的一腔幽怨,哀叹他显赫的生涯已经断送,追悔那犹如朝露的爱情 。”
于是,这部小说最为奇妙的场景也凝固在这里:墻壁中杜蒂耶尔身处这永恒的、尴尬的境遇却无能为力,对他而言, 整个世界也就此永恒地 、尴尬地凝固了。
据资料来看,埃梅应该没有读过《周易》。然而一个有趣的巧合出现了:数千年之前,《大壮》卦便呈现过这一场景,只不过,凝固在尴尬境遇中的不是柱蒂耶尔,而是一只公羊。《大壮》卦的九三爻辞说:“小人用壮,君子用罔,贞厉。羝羊触藩,羸其角。”意思是说小民之争,用力量取胜,贵族阶层之争,用法律相制衡,如同公羊撞到篱笆之上,角被卡住了,境遇非常不妙。九四爻辞说:“藩决不羸,壮于大舆之輹。”公羊撞破了篱笆,篱笆卡不住它了,它便冲了出去,撞到了大车的轮条上,因此受了伤。上六爻辞又说:“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公羊撞到了篱笆上,被卡住了,进退不能,无所利,因此要明白惟有在艰难之中获得解脱才算得上吉。(以上解释参周振甫《周易译注》)
不妨把社蒂耶尔的人生境遇和《大壮》卦的这几个爻结合起来看:杜蒂耶尔前半段的人生,如河大多数的普通人,被社会约束着,为了此身的生存不得不奔波、操劳,无法轻松地活着。他面临一个个有形或无形的“壁"或“藩":他讨厌那个新来的上司,也曾小心翼翼地反抗过,却屡屡为“藩"羞辱、折磨。随着杜蒂耶尔获得了穿墙越壁的能力,他开始“小人用壮",游戏这个世界。此刻,他似乎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以随心所欲过自己的生活。然而,这种自由确实真实而可靠吗?如果是,杜蒂耶尔为什么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反而“对赫赫名声日觉厌倦,对于穿墙过壁的乐趣,也有些厌烦”,以至于最终在寻欢作乐之后陷入墙壁之中,发出无尽的哀叹?
我这里将埃梅的小说《穿墙越壁》与中国的《周易》联想到一起,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前者代表着二战以后西方发达国家的某些重要思想和情感,而后者代表着数千年来东方的历史沉淀和某些生存智慧,两者的时代不同、出发点不同,但都触及了人类面对的一个问題,即:无论西方人还是东方人、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人人都处于这个有各种制约性的世界,那么,应该如何面对它?
这种对人的制约性,随着具体时代的不同而不同。如中世纪以神主宰一切,人在神之下,最大的制约性便是这无处不在的“神";步入工业社会,人处于大生产的每一个环节之下,最大的制约性便是无处不在的“物质"或“生产"。然而,无论处于什么样的时代、有着什么样的制约,人都不可能全然被“墙"或“藩"所压制,另一方面也不能全然用“穿墻越壁"的超能力来应对。现实中的人必须找到与它安然相处的智慧,而不应如杜蒂耶尔那样行走于两种极端。
中国千年之前的智慧,似为此已作一探索和努力:这便是在大制约与大自由之问,应当寻求一种精妙的平衡。我以为这即是李泽厚先生高度重視的“度"的问題。“度,就是恰到好处,无过,无不及。人类是靠这个东西生存下去的、中国上古极重音乐……它有各种不同的‘度’,它不仅使人际和谐,而且‘神人以和’,人与天地宇宙和谐一致,协同共在”(《中国哲学登场》)等等,这都是在论述“度"的重要性。歌德在其《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也提及类似“度"的概念。
《周易》讲“中正",是讲“正如此"和“当如此"的问題;孔子观攲器,是讲恰到好处的问题,这也都是从另一个角度强调“度"的问题。再有,《乾·文言》说:“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我以为便是讲人一旦寻找到这种精妙的“度",他就能在这具体的时代、具体的环境、具体的偶然性中,不偏于一隅,不执于一念,在无处不在的制约和反制约之间获得具体的自由。换言之,人无需如杜蒂耶尔那样或被压抑得丧失自我,或尽情放纵欲望而感到虚无,在两端之极落入困境,而是能于此“度"之中,在不失去自我的同时获得具体而充实的自由,也就是在现实中能够“合情合理"的生活、发展。
而这个“度"是一种经验的尺度,是“实践出真知",是在无数的探索和总结中得来的。当下,很多人都在谈让中华文明和中国智慧在当今世界发出声音,我想,以埃梅《穿墻越壁》和《周易》“羝羊触藩"为启示,中国人历来强调的“度"的智慧,强调事物的“合情合理",或是一个较好的出发点吧。
作者:刘轶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教授
编辑:陈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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