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梦琐言》是我们提到唐末五代文坛时常引到的文献,这部笔记是曾在荆南为官的五代人孙光宪所作。荆南,又称南平,十国之一,是高季兴在荆州建立的地方政权,直到宋建隆四年(963)高氏第五主高继冲,荆南才纳地归降于宋。
孙光宪字孟文,号葆光子,本蜀人,约生于唐乾宁(894—897)间,在蜀可能曾官陵州判官,约在前蜀亡后(926)离蜀至江陵,先后事奉荆南高氏四世五主,入宋后授黄州刺史,卒于乾德六年(968)。孙光宪著作甚多,但除《北梦琐言》余二十卷外,大多已佚。现存词84阙,61阙见《花间集》,23阙见《尊前集》。
孙光宪出身农家,少而好学,曾广游蜀中,在成都居住过十多年。他所存词作,可能有相当部分作于这一时期。“乍占锦江春,永认笙歌地”(《生查子》),“十五年来锦岸游,未曾何处不风流”“且陪烟月醉红楼”(《浣溪沙》),从这些词作表现的生活看,他在蜀中过得颇惬意。
《浣溪沙》是其所写最多的词调,多半是酒筵歌席之间,赋写女子的闺情闺怨,或写男子眼中这些女子的容貌、情态。但其中也有例外:
落絮飞花满帝城,看看春尽又伤情,岁华频度想堪惊。 风月岂唯今日恨,烟霄终待此身荣,未甘虚老负平生。
词人终究不甘心徒然老去,依然梦想致身烟霄,遂其青云之志。孙光宪年青时代在蜀中,曾与人一起去找算命先生问前程:“伪王蜀叶逢,少明悟,以词笔求知,常与孙光宪偕诣术士马处谦问命通塞。”(《北梦琐言》逸文卷一)这是焦虑前程的体现。那位名叫叶逢的文士后来赴任时不幸殒身于犍为郡青衣滩,果如马姓术士所料。孙光宪后来的经历还与叶逢有过交集:“光宪自蜀沿流,一夕梦叶生云:‘子于青衣亦不得免。’觉而异之。洎发嘉州,取阳山路,乘小舟以避青衣之险。无何,篙折,为迅流吸入青衣,幸而获济。岂鬼神尚能相戏哉。”叶生托梦警告他青衣滩终有一厄,尽管他改道而走,也未能避开这场灾厄,还是被吸入青衣滩的漩涡,万幸最终获救。孙光宪把这看成叶生对自己的戏弄,否则自己断无脱免的可能。
这是孙光宪离开蜀地时候的事。大概前蜀后主时,孙光宪在蜀中陵州做过判官,约在蜀乱时去职奔江陵,被高季兴聘为掌书记。孙光宪明敏通达,正如其号“葆光”,虽非一等荣显,但也仕途平顺。最后在他的力谏下,荆南末主高继冲放弃抵抗,归降宋朝。
达于时变、戒惕周密的孙光宪在词的创作上却显现出开拓求新的勇气。孙光宪敢于将看起来凡庸的日常词汇放进词中去,比如“洗头”:“兰沐初休曲槛前,暖风迟日洗头天,湿云新敛未梳蝉。”(《浣溪沙》)从前我们只在屈原《九歌·少司命》中读到过“与汝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汝沐兮咸池,晞汝发兮阳之阿”,主祭的巫师说,愿与司命女神一同在咸池沐浴,又在阳阿将头发晒干。美人沐发的画面思之令人目眩神迷。孙光宪的高明在于将“洗头”一词和天气放在一起用,天气又暖,日头又长,正是洗头的好时候,既写了美人洗头,又不是呆写,且脱去了过于浓厚的脂粉气。孙光宪以后,别的词人也敢于在词中这样用了。
“花冠”一词的用法上,同样可见出孙光宪的别出心裁:“花冠闲上午墙啼”(《浣溪沙》),“花冠频鼓墙头翼,东方澹白连窗色”(《菩萨蛮》)。花冠,即鸡冠,用作雄鸡的代名词,在六朝人、唐人写斗鸡与报晓雄鸡的诗中出现过;如果出现在非写斗鸡的诗词中,基本是指帽子,尤指女性的装饰美丽的帽子,孙光宪本人有一句词用的是这个义项:“薄铅残黛称花冠,含情无语,延伫倚阑干。”(《临江仙》)
而在词中用“花冠”写雄鸡,他是首创,前引两句皆如此。另外,唐五代词作中“鸡”字很少单独使用,通常都是以“鸡鸣”的成词或变体出现,因此读者往往自动将其化约为单纯的声音意象,其抽象性大于具体的物象,“鸡”这一生命体的形象在其中可说是被压缩到了最小。但在孙光宪笔下,“花冠”一词使得鸡常常被省略掉的形象复苏了,它不再是只负责报晓的“物”,而是顶着漂亮的冠子,时而飞到墙头闲啼、扑棱着翅膀聒噪的生命。它从一个常用作限定语的枯燥名词变成了活泼可感的新鲜意象,其活力也仿佛终于从咏物诗中移植到了词里,这正是孙光宪之功。
这大概同孙光宪家世业农不无关系,对土地和自然的熟悉使他的词作常有清新之态,这在花间词人中尤属难得。他追求新创,热爱生活的实感,又能祛除词中过多的脂粉气。他对句法也颇为讲求,像“绣阁数行题了壁,晓屏一枕酒醒山”(《浣溪沙》),称得上是清壮顿挫,在词作中也很可贵。
孙光宪曾按唐教坊曲名、主要用咏调名的方式写了一系列词作,如《女冠子》《八拍蛮》《玉蝴蝶》等。《女冠子》写蜀地女道士,《八拍蛮》写南越风物,《玉蝴蝶》也真的是咏蝴蝶。有些词调当时词人已普遍不再咏题,孙光宪反而又回头希望恢复其本来调名内容。如《思越人》,唐五代仅孙光宪、张泌、鹿虔扆有作。张、鹿皆泛咏闺情,孙光宪二首皆咏西子事,这正是调名本意,被他恢复了。对时人多咏调名的词,又往往另取主题,或者另换写法。比如他用《风流子》这个词调写过乡村风光: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菰叶长,水荭开,门外春波涨渌。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
即便跟前人同为咏调名,孙光宪也有别出心裁的创新处,比如他的两首《河渎神》。此调本是唐教坊曲,唐至宋,只有四人写过此调,且都是咏调名。渎,本意指沟渠,也泛指河川。河渎神,就是河流的神灵。神灵往往有祠庙,人们时常会去这些祠庙,有所求请即祝祷以祈神,祈请得偿则有报赛以谢神。别的文体中此类表现神庙以及人神关系的作品很不少,如《楚辞·九歌》、唐《赛神曲》。中唐文人注重民俗,尤其偏爱这一题材。词作中最早的《河渎神》是温庭筠所作三篇,皆泛写丛祠,看不出是何处神灵。孙光宪的两首,则一写汾水庙,一写湘水庙,都是特写某一处祠庙,并力求在文词中更贴合其独特性。可见孙光宪不求步趋前人,而是注意自出匠心,追求新异的效果。
从孙光宪词作来看,他可能到过两广一带,如这篇《菩萨蛮》:
木绵花映丛祠小,越禽声里春光晓。铜鼓与蛮歌,南人祈赛多。 客帆风正急,茜袖偎樯立。极浦几回头,烟波无限愁。
木棉是热带的花树,丛祠相当于野祠、荒祠,越禽是南越之地的鸟,铜鼓是西南少数民族常用的乐器,蛮歌是南方的民歌。富南方特征的语汇和意象说明他可能去过岭南;也可能他仅仅是用这些语汇组织成词,从而贴合题面,以求不脱“菩萨蛮”这个调名。而且推测起来,后一种的可能性还大一些,因为他对咏调名一事有相当的执著。总之,效果是在一片赋写相思离别、不再咏题的《菩萨蛮》词作中恢复了调名本意,反而堪称新颖的别调了。
《竹枝》本就是从巴渝民歌而来,有恋歌,也有风土的描绘,像南朝清商小乐府中的西曲。刘禹锡、白居易等中唐诗人遭贬谪在当地多有闻见,于是写入诗中。而五代蜀地词人本乡本调,写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孙氏的两首《竹枝》风调不让刘禹锡:
门前春水(竹枝)白蘋花(女儿),岸上无人(竹枝)小艇斜(女儿)。商女经过(竹枝)江欲暮(女儿),散抛残食(竹枝)饲神鸦(女儿)。
乱绳千结(竹枝)绊人深(女儿),越罗万丈(竹枝)表长寻(女儿)。杨柳在身(竹枝)垂意绪(女儿),藕花落尽(竹枝)见莲心(女儿)。
中间的“竹枝”“女儿”是和声,应该与刘禹锡当年所听见的巴歈讴吟所用和声相去不远。去掉和声,基本就是七言绝句的体式,只不过第二首中间不粘,是折腰体。从诗意上看,第二首民歌意味更浓厚,头两句起兴深富民歌本色,最后用谐音双关,莲心,即怜心。怜,也就是爱。第一首描绘场面颇新异,情境宛然:一派水乡春光,歌女在暮色中百无聊赖地抛食逗弄乌鸦。就其善造情境来看,颇有文人诗的本色。
不过,孙光宪虽然始终得高氏信任,但他自负文学,以为自己史家之笔却不得不作诸侯幕府草写文件之用,“安知获麟之笔,反为倚马之用”(《三楚新录》),常怀怏怏。他一生辛勤聚书,著述不辍。尽管最后只有《北梦琐言》留存了二十卷,依旧能从中看到他的史识,这本书对唐末五代史料轶闻保留甚多,颇具参考价值。
作者:孙华娟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编辑:陈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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