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妙理,诗人奇思,往往想落天外,却又熨贴人情。更有趣的是,一些不经意的闲笔、为押韵而生的碎语、随时间变化逐渐脱离语境的句子,在后代引起奇特共鸣。亚里士多德《论灵魂》说:“灵魂绝不能全无一个图像而作思考。”是如今几乎每本视觉文化读本必然称引之句。瓦莱里还提到:当拉辛写下著名的诗句“我留在荒凉的东方多么痛苦!”,他根本想不到,除了描写一位情人的绝望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到了19世纪,这三个词语之间绝妙的配合,却在浪漫主义诗歌中意想不到地得到了加强并引起强烈反响。
作为文学巅峰般存在的莎剧更是如此。如中文世界常常称引的茨威格《昨日的世界》扉页句子:“让我们泰然自若,与自己的时代狭路相逢。”德语原文:“Begegnen wir der Zeit,wie sie uns sucht.”(让我们与时代相遇,正如时代寻觅我们)即来自莎剧《辛白林》(“Let's withdraw and meet the time as it seeks us.”)。“泰然自若”估计是误译英文原文的“let's withdraw”,实际上是“退下”的意思。
经典语句回归原文语境,似乎变得平平无奇。朱生豪译:“让我们退下去筹谋应付时局的方策。”直译一下可能变得玄妙:“让我们退下,与时代相遇,正如时代寻觅我们。”现代英文译本中,便直接绕过这句,变成“Let’s leave, and do what we need to.”,颇有一种“干就完事了”的直爽,和这句“与自己的时代狭路相逢”的悲壮全然不同。
个中原因,在于莎剧里的time一词,一直是个难点,也是现代人兴趣所在。哈姆雷特名句“时间脱节了”(The time is out of joint.),哲学家读来富有意趣,大书特书。而麦克白死后,麦克德夫向众人所宣称的:“The time is free.”却不能是玄奥的“时间/时代获得了自由”,也不是“江山重振了”(卞之琳译)之类,而只能平白地译成“国人得到自由了”(刘炳善译)。
至于《辛白林》这句,按照莎剧专家的解释,time意为“形势、事态”,全句也并不难懂,就是去解决那急迫的事态,as it seeks us正突出情急之状。莎剧里出现的meet the time,greet the time多是这个意思。但直译成德语后,就产生出“与时代迎头相遇”的画面感,这种画面感意外地在身处20世纪法西斯正盛之时的德国文人中引起强烈的共鸣。除了茨威格,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也与之遥相呼应,称“那些法西斯主义的反对者,与它迎头相遇(begegnen)”。对于这一新情境,《辛白林》德译此句可谓道尽。
作者:彭渤
编辑:陈韶旭
责任编辑:李纯一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