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封丹寓言:出卖智慧的傻子》,版画,1927-30-52
“那微风在轻轻地说道/流浪汉,你逃跑也枉然/苦命人已不痛苦/人世间他无依无靠……”马克·夏加尔的作品来中国首展前,我想起俄罗斯民歌《在贝加尔湖的草原上》。天才的白俄罗斯裔法国画家马克·夏加尔(1887—1985)就像歌中这位流浪汉,他一生都在“流浪”。
1887年,夏加尔生于俄罗斯帝国西部小城维捷布斯克的利奥兹那小镇,村子里半数以上是犹太人家庭,父亲想培养他成为拉比,母亲希望他当店员,但他迷上了绘画。同学问他,“你是不是真正的艺术家?”这句话激起他强烈的欲望。19岁时,夏加尔有机会跟一位写实画家学习,几个月后觉得学院派的肖像绘画与他的期望不符,跑到圣彼得堡。
1910年,一位赞助人支持夏加尔来到艺术中心巴黎。他住进了蒙巴纳斯区的廉价公寓“蜂巢”,在大茅屋画院的调色板画室学习,无形中加入了现代艺术先驱者的阵营,邻居和同学都是日后成名的诗人和画家:超现实主义者阿波利奈尔、表现主义者莱热和苏丁、抽象主义者德劳内,立体主义者格莱。
《我和村庄》,布面油画,1911
《我和村庄》作于夏加尔初次离乡的第二年,他在巴黎拼命工作,也追忆灵魂的故乡维捷布斯克。思乡是从最温馨的事物开始的。一只母牛的头和画家本人的侧面相对,占据画面大部。母牛睁着温柔的大眼,视线向下。画面下方微露出一只手,那是画家举着一束小草凑近母牛的嘴边。在母牛眼睛左下方,一位姑娘挤着羊奶。夏加尔家有九个孩子,父亲是个鲱鱼工,家里的食物是鲱鱼加一点点黄瓜。牛头后面是一排房子,那是一片犹太人聚居区。犹太教堂里露出一张忧郁的孩子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也许那就是小夏加尔。似乎有一束光,从晦暗的木头房子左侧照过来,一个小小的男人荷锄归来,和他等大的一个女人倒立着做出迎接的手势,无疑这些都是画家最亲密的家人。这些本是饥肠辘辘的回忆,都以鲜亮的色彩表现出来,夏加尔到巴黎仅两年,就抛弃了早先在俄国时阴暗的色调,迅速确立了之后持续六十年的画风。
巴黎接纳了他。1914年,年轻的艺术家荣归故里,与未婚妻贝拉相会,此后与发妻近三十年的甜蜜生活成为他创作的一大母题。一战使夏加尔滞留白俄罗斯,之后去了莫斯科、柏林。1923年,夏加尔携妻女再度来到巴黎。1941年,法国公布了新的反犹太教规,夏加尔逃到美国纽约。此后在纽约现代美术馆等多地举办回顾展。1948年,夏加尔再度返回法国,地中海的纯净光线使他最后找到了新的故乡。他躲在圣保罗村山上的一幢农舍里,接受各地源源不断的约稿,展开水彩、版画、油画、织锦画、镶嵌画等各种类型的创作,直至去世。
夏加尔成为被公众热爱的现代艺术大师,除了架上绘画才能,还因是个技术能手。1922年他暂居柏林时掌握了雕版技法,之后到巴黎便有出版商邀他为文学作品绘制插图。三十多年里,夏加尔为《死魂灵》《拉·封丹寓言》《圣经》制作了几百幅作品,在蚀刻版画、石版画、木版画上大显身手,这些彩色或黑白插图结集出版成系列图书,影响深广。
旅居美国期间,夏加尔的舞美设计才能也颇受瞩目。他先是为俄国同胞拉赫玛尼诺夫的歌剧《阿莱科》做舞台设计,借机描绘了想象中的圣彼得堡。1945年,为斯特拉文斯基的名剧《火鸟》设计了舞台背景和服装,引起轰动。这并非偶然,夏加尔早年在圣彼得堡学画时跟随的最后一位老师莱昂·巴克斯特擅长舞美设计,培养了他对舞台戏剧和马戏团的爱好。1920年他住莫斯科时遇到了志趣相投的实验戏剧导演亚历山大·泰罗夫,曾着手舞台美术。70岁后,夏加尔迎来了他作为舞台美术师的高光时刻,巴黎歌剧院的新天顶画、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新馆的两处大型壁画,都成为剧院的亮点。他80岁那年设计的莫扎特歌剧《魔笛》的布景和服装备受推崇。
少年夏加尔的理想是从事绘画,摆脱贫困,远游巴黎和美国。可一旦置身异国,故乡的一切以最美好的形象浮现出来。画中那些倒立的小人、漂浮的公鸡、山羊、诡秘的双面人等看似不符合现实世界,夏加尔却并不承认他的画是想象——“我的内心世界就是真实,比外面的世界更真实”。他曾拒绝加入超现实主义团体,他强调他依据现实作画,不过是他的内部的现实。
巴黎歌剧院的天顶画,1964
夏加尔信奉犹太教哈西德派,忠于他所属民族的风俗。他的画中“线条的非现实性也是和犹太教取消圣像的传统相一致的”,他通过绘画来吟咏生命的狂欢时刻。夏加尔晚年还为法国梅斯大教堂、英国图德利教堂和耶路撒冷哈达萨—希伯来大学犹太会堂制作彩色玻璃窗,彩色玻璃窗可谓他神奇意象的最佳居所,也让他将绚丽色彩发挥到极致。
在夏加尔近一个世纪的生命旅程里,有六十多年住在法国,他还曾定居美国,旅居柏林、荷兰、西班牙、波兰、以色列、希腊、威尼斯等地。作为20世纪初“巴黎画派”的一员,他是这群天资不凡的淘金漂泊者中乡愁最甚、表达最浓的那一个。20世纪20至40年代,欧洲的政治形势迫使他一次次迁徙,画家的怀乡情结在异国不断沉淀,转化为画之不绝的素材——以维捷布斯克为核心的所谓“夏加尔领地”。六十年来,他重复同一个母题——俄罗斯村庄,他笔下那些挥之不去的俄罗斯的驴子、乞丐、情人、小提琴手,犹太教教士……是他最热衷和擅长的题材。
1911年,夏加尔初到巴黎后所画的《我和村庄》已经预示了他未来的命运,画中隐喻——“我”要回到“我的村庄”。物理距离的阻隔制造了乡愁的绵延,夏加尔用画笔构筑出一座馥郁的俄罗斯村庄,那里终年色彩缤纷,花树灿烂,四处飘荡着欢悦的小提琴曲声。
作者:颜榴
编辑:陈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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