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作家们似乎总是在讲话——四处演讲,在书店说教,在脱口秀中发表意见。如果他们幸运得奖,会清清嗓子,说些感激的话;而他们谈笑间不知不觉隐藏起来的书终于出版时,他们便会在播客或广播节目里大谈其中的“灵感”和“过程”。喋喋不休的作家们!他们什么时候才真正是在写作呢?
哈佛大学哲学系博士生Becca Rothfeld观察到这一现象,于是敦请作家们闭嘴。正是因为口头表达直接又不精确,才出现了落到纸上这一“解药”,印刷品是对表达的一种保护。加之作家们都是一些与世隔绝、在电脑前一坐半天,连一个小句子都删了又改、改了又删的人,而书籍和散文又是长时间思考的产物,作家们是不太适合即时表达意见的。这位年轻的评论家认为,作为文本的起草者、修改者,作家拥有那种永远在摸索、凡事无法确定的天性,这让他们成为糟糕的演说家——听作家说话其实是遭罪的。但她也知道,在这个播客当道的时代,反对言说是不讨喜的。但她找到了声援。
纳博科夫坚持以书面形式回应采访者的提问。他不喜欢说话,正是因为他担心当场说出的话会欠优雅,会无趣。当记者指责他试图通过消除公开露面中的“沉闷部分”来打造一个更精彩的“人设”时,他解释道:
“我不是一个沉闷的演讲者。我是一个糟糕的演讲者,一个可悲的演讲者。我未经准备的演讲录音不同于我书写下来的散文,一如幼虫不同于成虫——或如我曾经表述的那样,我思考时像个天才,写作时像个杰出的作家,说起话来却像个孩子。”
他只同意在非常规范的条件下谈话:“问题必须以书面形式发给我,由我以书面形式回答,然后一字不差地印出来。”
“一如幼虫不同于成虫”
即使一个作家碰巧擅长说话,这样的天赋也属偶然。善于在数周或数月内炼句,并不能保证有任何即兴创作的能力。将生活虚构化或理论化的技能也与直入事物本质的能力无关。能够侃侃而谈的作家,并不是作为作家而成功,而是在其他方面成功。
不过,Rothfeld也注意到,思想史上喜好述而不作的大有人在。“德里达喜欢说话而不是写作,原因很复杂,我不太明白,而苏格拉底反对写作,理由是文本不能回答问题或回应反对意见。(他也因此不喜欢事先写好的演讲稿。) ”正如《斐德若篇》记录的苏格拉底的论证:
“文字……很像图画。画家的作品放在你面前就好像活的一样,但若你向它们提问,那么它们会板着庄严的脸孔,一言不发。……它不知该如何对好人说话,也不知该如何对坏人说话。如果受到曲解和虐待,它总是要它的作者来救援,自己却无力为自己辩护,也无力保卫自己。”
所以,苏格拉底认为谈话更具合法性。活生生的话语,更加本原,僵死的书面文字“只不过是它的影像”。“伴随着知识的谈话……能为自己辩护,知道对什么人应该说话,对什么人应该保持沉默。”爱智者应该爱谈话。
然而有趣的是,如果不是弟子柏拉图把这些谈话记录下来,人们也不会知道苏格拉底的确切想法。
Rothfeld担心的是,不善言说的作家难免犯错,而记录或公开他的失误,对于平日里字斟句酌的作家来说,是伤害,更是羞辱。某些读者狂热地给作家说的话纠错,在她看来比误解或偷窥更坏:这是彻头彻尾的施虐,是文坛的狗仔队。
编译:黎文
编辑:陈韶旭
责任编辑:李纯一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