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温州,很多人想到的是“做生意”,这是几十年“温州模式”给人们的刻板印象,是偏见。学过一点哲学和历史的都知道,温州是大有文化的地方。宋代温州有“永嘉学派”,近代还有一群“经学家”“新学家”,在上海、杭州、北京都很活跃。温州的教育水平高,人才很多,不亚于苏、松、常、杭、嘉、湖,我有例子。“文革”后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学习,任课老师中最多的是温州籍。李春元(瑞安人)老师给我们上世界古代史,赵克尧老师(瓯海人)上中国古代史,许道勋老师(平阳人)上“经学史”,都是温州人。李春元老师是周谷城教授的学生,做过我们7914级班主任。历史系最重要的温州籍教授是周予同先生,和周谷城先生并称“二周”,分为“西周”(住沪西)谷老,“东周”(住复旦)予老。周先生是瑞安人,经学史大家,当过复旦大学副教务长、历史系主任。周先生还是上海历史研究所的创所副所长,当年和中国社科院历史所互为犄角。
温州人会读书,近代以来,出现了一大批读书人。温州不是省府城市,没有赶上1905年前后那一波大学设立潮。国立、省立大学堂既不来开设,传教士苏慧廉无暇开办大学,孙诒让、项湘藻、项崧等人主持的学计馆、方言馆也没能升级成高等学校。于是,勤奋的温州学子就游走全国,在各地就学谋职,以至于后来有说法是“无温不成学”,还有“温州籍数学家”、“温州大学校长”等现象。胡适编排早期北大的门户,认为在桐城派、章门弟子之外,还有一个以陈黻宸为首的“温州学人圈”。陈黻宸是北大哲学门最早开设“中国哲学史”的教授,冯友兰先生听过他的课,还有过回忆。有这些根据,我和项宇在《兴文教以开风 尊先贤以继传统》(《温州日报》,2017年11月24日)的文章里说:“温州地区的现代化,并非是从1980年代才开始,而是早在一百多年前,就由一大批乡贤人士举办新式文化、教育、市政、产业事业肇端的。简单地讲,就是由孙衣言、孙锵鸣、孙诒让、宋恕、陈黻宸、项氏兄弟等倡导而来的。”在生意人走向全国、全世界之前,温州的文化人已经游走在上海、杭州、南京、北京,乃至东京,留学东洋、西洋。我们今天谈温州,只说经济是不够的,还要说说它的文化底蕴。
温瑞文风重振,即所谓“永嘉学派”复兴,正是在清末同光年间开始的。瑞安孙衣言、孙锵鸣兄弟后先进士及第,且与曾国藩、李鸿章幕府有密切的联系。甲午战争以后,孙诒让、项氏兄弟率先在瑞安和温州全境举办新学,方言馆习外语,学计馆习数学。不少温瑞人士带着讲求变法的新派学问,顺着曾、李幕府的渠道,进入上海、杭州、南京、北京的洋务事业,在讲求“新学”的教育机构的人尤其多。清末民初,温州“得风气之先”,在文教领域非常突出,人才活跃度在省内超过杭州、绍兴。宋恕教课于上海龙门、求志书院,陈黻宸以教育家出长省咨议局。清末“东瓯三杰”(宋恕、陈黻宸、陈虬)之后,民国初年又有一大批受他们影响的学子,如“瑞安十才子”洪锦龙、薛钟斗、周予同、李笠、宋慈抱、李孟楚、伍叔傥、郑剑西、许达初、陈逸人等涌现出来。我们这一代人比较熟悉的文化人,如郑振铎、夏承焘、朱维之、戴家祥、苏渊雷、夏鼐、赵超构、赵瑞蕻、黄宗江、南怀瑾也都是温州人。复旦大学前几任的校长苏步青、副校长谷超豪,都是温籍数学家。“不为五斗折腰身,归去来兮赋辞新”(苏步青《颂陶小咏》),数学家的诗句,也洋溢着东瓯文坛之遗风。
2010年,当地学人复刊《瓯风》,近年又得两位新人加入,延续了1933年瓯风社(刘绍宽、王理孚、黄迂、高谊、池志澂、林损、孙孟晋、梅冷生、陈闳慧、李笠、李翘、宋慈抱、陈谧、张宋庼、陈准、林庆云等)的《瓯风杂志》(1934—1935)。这份名单呈现出一个地方学人团体的延续性和民间性。这两种地方特性,温州有,其他城市却未必有。和当年《瓯风杂志》弘扬“永嘉固有学术”一样,当代《瓯风》“立足温州,关注瓯越,打捞历史,温故知新”。浓郁的乡土意识和清晰的地方认同,和“世界温州人”(有“世界温州人博物馆”)观念如此融合,像足了我们经常说的“全球—地方主义”(Glocalism),舒服自然。《瓯风》出刊至今,每年两册,已经超过了前辈的出刊数。瓯风氤氲之下的这一群学人,接续着东瓯文脉,传承着永嘉之学。
最近更有惊喜。卢礼阳先生把他主编的《瓯歌三集》传与我们,又令我感受到了温州文化圈的浓郁氛围。原来在《瓯风》之外,居然还有一个《瓯歌》系列,是温州图书馆办《温州读书报》文章选粹。全稿拜读一过,再一次感佩于温州学人们对地方学脉的坚守和执着。《温州读书报》是1997年创刊的,每月出刊,从不间断。最近看到的刊物,仍然是几十年前朴实无华的样子。大概是用了市图书馆很少的经费,四开对折,天然去雕饰,密密麻麻,印上来的都是值得阅读的好文章。
《瓯歌三集》的文章,一如从前,全没有地方刊物不得已的吟风弄月感性文字,都是有关地方文献、人物、事件的研读、追忆和纪念,且都很有意思。例如,起首第一篇就是去年刚刚故去的叶永烈《〈味镫存稿〉序》,是为他的岳父杨悌(平阳人)编的文集序言。我们熟悉叶永烈的科普和口述历史著作,不曾想他岳父是留日回国,研究《资治通鉴》的文史学者。这一层翁婿关系,正是温州文脉的传承,说明了叶先生科学与人文相通的原因。石湾的《师恩难忘》怀念南大中文系赵瑞蕻教授、杨苡夫妇,也是情真意切。赵瑞蕻先生是温州城区人,著名翻译家,我们那一代人读的《红与黑》就是他的译本。赵先生出温州求学,由上海大夏而天津南开,抗战中在长沙、昆明、蒙自并入西南联大,遇见曾在母校省立十中(温州中学)教书的朱自清先生。得到前辈的教诲,赵先生矢志文学,发起“南湖诗社”,成长为翻译家。王来的《忆徐规先生》,回忆“文革”后入学杭州大学,与徐规先生交往的经历。徐规,平阳人,师从陈垣先生长子陈乐素,治宋史。徐先生在面试中凭口音认出温州同乡,积极鼓励他继承永嘉学风,从事学术研究。孙崇涛的《我的签名本》写自己在杭州大学中文系承学夏承焘先生的故事。夏先生温州人,孙先生瑞安人,两人在杭大校园里留下关于家乡的佳话。1982年“文革”已然过去,夏先生执意要把“承焘”改为“晴涛”,虽然符合乡音,但内衷酸楚却只有通过这两位经历了阴霾的温州人交谈才能知晓。大学里的文史哲学者,结合自己的求学、治学经验,从这些文章中能读出很多东西。一个感受就是:学府里面的师生授受,既是一种现代教育的学脉传承,却也自然而然地洋溢着一种乡谊乡情。
近年来,有幸在温州问学访友时结识洪振宁、卢礼阳等先生。礼阳兄与编辑室同人编《温州读书报》很用心,联系的读书人多,投稿的作者也多。许多在上海和各地熟悉的朋友,如已故的陈梦熊、褚钰泉先生,都在《瓯歌三集》中出现,读来也是一番触动,一番伤感。这一段段或带苦涩,或含温情,或有惊醒的文字,应该是能够激活记忆,启发心智,重焕热情,砥砺前行的那种。
夥矣,壮矣!瓯风氤氲中的人文精神。
(本文节选自《瓯歌三集》序言)
作者:李天纲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编辑:刘迪
责任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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