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设想一下:在不久的将来,人类的神经网络能否通过一个电脑程序来运行?当人的碳基躯体生命结束之后,是否会开启一个硅基的机器生命呢? 在美国加州,一些激进的科学家和身为亿万富翁的赞助者认为,延长人类寿命的技术———通过意识上传,使其在与身体分离的状态下存在———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实现。
■陈轶翔 编译
后意识时代
或许不久将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当你躺在手术台上,在意识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身体却无法动弹。此时一个礼仪得体的人形机器人出现在你的身边。接下来是一系列轻快的动作:它把像蜘蛛腿一样细腻精致的手指放在你大脑的黏质表面,将你头颅后部的一块骨头移除。这时候你也许会对此有所疑虑,但请不要担心。
无论如何你已经身陷其中,没有退路了。这个人形机器人的手指上带有高分辨率微观感受器,可以扫描你大脑的化学结构,并将数据传输到手术台另一边的强大电脑中。之后这些手指会深入到你的脑物质中,扫描更深层的神经元,勾勒出一幅反映神经元之间无限复杂关系的三维立体图,同时在电脑硬件中创建可模拟这一活动的编码。在上述过程中,另一个机械附件 (没有那么细腻精致)将已经扫描、你不再需要的物质移除到一个生物废弃物容器中,以供日后处理。
在某一时刻,你会意识到你的躯体已不复存在。你注意到 (带着悲伤或恐惧或超然的好奇心) 手术台上的躯体痉挛次数越来越少,直至最后一次无意义的抽搐结束,终于完全静止。至此,你的躯体生命已经结束,机器生命就此开启。
这差不多就是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的认知机器人教授汉斯·莫拉维克在其1988年出版的 《意识的后代: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未来》 一书中描绘的情景。莫拉维克相信:受到这类程序的影响,人类的未来会涉及对自身生理躯体的大规模遗弃。很多超人类主义者都持有相同的观点。超人类主义的目标就是通过增强我们的精神和体力,以期达到心灵和身体存在的更佳或不同状态。
雷·库兹韦尔是意识上传的著名倡导者,他在 《奇点临近》 一书中写道:“与人脑相比,电子系统中的人脑模拟运行速度要快得多。虽然人类大脑受益于大量的并行性 (大约100万亿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可能全部同时运行),但与当代电子模拟系统相比,神经元连接的休息时间极其漫长。”库兹韦尔认为,这种人脑模拟所需要的技术———容量足够大的强力电脑以及足够先进的脑部扫描技术———到本世纪30年代初期就会实现。
英国著名基因和伦理学家理查德·道金斯近期在接受 《卫报》 记者采访时对此发表评论说:“在哲学意义上,我深信不存在什么神秘的或者超自然的生命,但是,通过化学方式或利用计算机来构筑生命,从理论上说都是可能的。”
硅谷的幻想家
一次在旧金山湾区举行的超人类主义会议上,我经人介绍认识了兰德尔·科恩。他由于个人兴趣出席了会议,但并未发言。他40岁出头,是个乐观而拘谨的人。显然他早已掌握了英语这门语言,但英语并非他的母语,他用英语交流虽不连贯,却一丝不苟。我们道别时,他给了我他的名片。当天很晚我才从钱包中拿出来仔细观看。他的名片是一幅笔记本电脑的图片,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大脑的程式化图像。下面印着的一行神秘信息引起了我的兴趣,“碳复制 (Carboncopies):通往基底独立意识的现实路线。创始人:兰德尔·科恩。”
我拿出手提电脑,访问了碳复制网站,查了一下“基底独立意识”这个概念,得知这个术语指的是,“能够在除人脑之外的很多不同运行基底上,维持个人特定的意识功能和经历。”也就是要通过全脑模拟和神经假体技术的发展,来实现模拟人类意识的功能。
科恩口才好,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对于工作在计算神经科学领域的高智商人士来说,他的讲话颇具魅力。早在少年时代,科恩就开始用计算机术语来思考人类大脑的主要问题:人脑不像电脑那样可读和可重写。你可以改进计算机代码,但不能改进人脑,使其更高效。你也无法像加速电脑处理器那样去加速一个神经元。
少年时代的科恩阅读了阿瑟·克拉克的 《城市与群星》,小说场景设置于10亿年后,一个超级智能的中央计算机统治着封闭的城市迪阿斯巴,为这个城市的后人类时代的居民创造躯体,在他们生命结束时,将其思维意识储存在记忆银行中,供其再生时使用。这个将人类意识转化为数据的想法,在科恩看来并非不可思议,他甚至认为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把这个想法变为现实。父母对他的这一独特兴趣表示鼓励,将人类意识保存在电脑硬件的科技展望,成为一家人晚餐时间交流的常规话题。
计算神经科学领域的研究者通常来自数学和物理学而非生物学领域。对于人类意识的复制与上传这一问题,计算神经科学似乎提供了最具前景的方法。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使用网络,科恩才发现了一些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
科恩曾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市的麦吉尔大学攻读计算神经科学博士学位,在透露自己研究的潜在动机方面,他最初颇为谨慎,因为担心被别人看作是幻想家或古怪的人。
他解释说:“就这件事情来说,我并没有隐瞒,但我也没有在实验室里跟别人说,自己想要把人类意识上传到电脑中。我跟别人在某些相关领域合作,比如记忆编码,目的是要弄清楚记忆编码如何融入针对整个大脑模拟的全方位路线图中。”
科恩曾在位于硅谷的哈尔西恩分子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这是一家由彼得·泰尔创立的基因测序和纳米技术公司。之后科恩决定留在旧金山湾区,并创办了自己的非营利性公司———碳复制,致力于实现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
科恩之所以在事业上做出这样的决定,原因在于他意识到人的一生时间有限,如果到大学里去工作,就必须把大部分时间投入到与自己梦想无关的项目中,至少在拿到终身职位之前是这样的。他选择的道路对于一位科学家来说极其不易,常常为了工作和生活而寻找一个又一个的私人基金。
但是,对科恩来说,硅谷激进的技术乐观主义文化是其持续的动力,也是他研究项目的赞助来源。一些有钱人通过资金赞助来支持这一突破性的创新研究,希望未来能够实现将人类意识上传到电脑中。
把意识变成软件
36岁的俄罗斯人德米特里·伊斯科夫就是上述赞助者之一,他同时也是“2045计划”的创始人。该计划的目标是,“创建一种技术,能够将一个人的性格转移到一个更高级的非生物载体上,以延长寿命,实现人类的永生。”伊斯科夫的项目之一是创建“化身”———通过脑机接口控制的人造躯体,同时该技术将辅以意识上传。伊斯科夫资助了科恩的碳复制公司,两人于2013年在纽约组织召开了名为“2045全球展望”的会议,宣称主要讨论“关于人类的一种全新进化策略”。
科技型企业家布赖恩·约翰逊也是科恩的合作者。几年前,约翰逊以8亿美元的价格把自己的自动支付公司出售给了贝宝,而现在的他是一家名为“OS基金”的风险投资公司负责人,该公司网页上宣称:“投资那些承诺改写人生操作系统并有重大突破性发现的企业家们”。这句话让我觉得十分不安,其中透露出一些重要信息,似乎人类的意识在不久的将来,将变成一种软件,由计算机来运行。
而这也正是科恩研究项目的核心所在:意识就是软件,就是运行在平台上的应用程序。显然,科恩想要用“模拟”这个术语来清晰地表达如下的含义:如同在苹果电脑上安装一个引导系统,然后载入windows操作系统一样,未来将有一种平台独立编码,帮助电脑来读取人的思维。
正如你想象的那样,全脑模拟的相关科技极其复杂,关于它的解释也是非常模糊。一个粗略和非常简单的描述如下:首先,你可以通过无论何种技术或技术组合扫描个人大脑的相关信息———神经元、神经元之间的无限分支连接、信息 (意识被视为信息处理过程的副产品) 等。前提是这些技术或技术组合 (纳米机器人、电子显微镜等) 是切实可行的。扫描的信息成为大脑神经网络重构的蓝图,蓝图再转化为计算模型。最后,将所有这些信息在一个第三方非人类躯体的基底上进行模拟,基底包括某种超级计算机,或用来复制和扩展化身经验的人形机器等。
我曾以不同的方式问过科恩很多次,在人体之外存在的独立基底是什么? 他的回答是:基底不同于任何东西,因为既没有具体的基底也没有具体的媒介;基底是超人类主义者所说的“形态自由”概念,即技术允许的任何形态。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发表于 《负熵》 (Extropy) 杂志的一篇文章 《你可以成为自己喜欢的任何形态》 谈到:“你的体型可大可小;可以轻过空气,可以飞翔,可以瞬间移动和穿过墙壁,可以是狮子、羚羊、青蛙或一棵树、一个池塘、天花板上的一块漆皮。”
我与科恩交谈的时候,重点与他争论的是这个项目的可行性,以及他所设想的结果。但后来我们常常不欢而散,但我发觉自己已经受到了他整个项目的影响。
我常常会想到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歌———《驶向拜占庭》。年迈的诗人写道,被圣火燃烧而摆脱衰弱的身体和病态的心灵,放弃“垂死的躯体”而成为一只永生的机械鸟。诗歌里写道:“一旦我超脱了自然,我再也不要从任何自然物取得体形。”
事实上,我对于把意识上传到某个技术基底这一想法没什么兴趣,甚至感到恐惧。关于科技对自己生活的影响,即使现在我的感觉也是十分矛盾。尽管科技为我带来了很多便利,我还是日益感觉到,自己的活动受到各种公司的调控和限制,这些公司的唯一兴趣就是把人类的生活数据化,以此获得更多的利润。
我们消费的商品、浪漫邂逅的人、读到的关于外部世界的消息,所有这些活动日益受到看不见的电脑算法的影响,受到这些公司的控制。它们就像是我们生活中隐蔽的叙事者。在我们生活的世界,脆弱的自由理想就像是一个记不清楚的梦。最后,我们自己与科技的彻底融合是否会导致个性观念的妥协呢?
在从旧金山回来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一直沉浸在对全脑模拟的思考中。一天早上,在位于都柏林的家里,我因宿醉加上头痛,不得不躺在床上休息。我想着要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到隔壁卧室和妻子及儿子一块儿玩游戏。但我意识到这种状况 (宿醉和头痛伤风),自己必须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每当生病难受的时候,我常常感到自己是个无法还原的生物体,一个由血肉和软骨组合的生物体,或者说是一个鼻腔阻塞、嗓子发炎、头部及颅骨剧痛的有机体。简单说来,我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基底 (即躯体),如同一个废物。
几分钟后,我的妻子爬进了卧室,儿子骑在她背上用小拳头紧紧抓着她的衣领。妻子一边向前爬,一边发出“咯噔,咯噔”马蹄般的声音,儿子则开怀地笑着喊着:“驾! 驾!”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马叫声,妻子弓起背,让儿子轻轻地滑落下来,儿子开心地大叫着又爬到了她的背上。我想,这眼前的一切既无法转化成编码,也无法在其他任何基底上运行。无论是最深刻的意义,还是最悲惨抑或最美妙的感觉,都只能通过人类躯体才能展现出来。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深爱我的妻儿,于是我把自己的躯体从床上拉起来,同他们一起玩耍。
(本文摘译自爱尔兰作家麦克·奥康奈尔的新书———《成为一个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