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物》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文汇网讯(记者 顾军)每个内心温柔的人,定有一二舍不得丢掉的小物件。《珍物》的魅力就在于朴实,直抵人心。
李宗盛︱笔
李宗盛
珍物?那多了去啦…… 我这样跟来邀稿的夏楠说。
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光阴流转,让再平常不过的物件变得隽永风流。
留下旧东西不是一个去芜存菁的过程,所留对象蕴含的记忆当然也不会全然尽是美好。
多年以后审视摩挲旧物对我来说,往往意味着自己与人生某些部分的和解与释然。
耐人寻味与美妙之处在于我们无法预知它意味着什么?又打算告诉我们些什么?
所以不如就统统先收着吧…… Only time will tell。
我的旧东西不但多,且大都保存完好。
女儿的乳牙、口水巾。热恋时情人传真来的思念信,生日时送的一双胶鞋。
小时候家里用的汤碗,娘给我亲手缝的内裤。十七年前在外地录音时路边工地捡的一块石头。高中联考二度名落孙山的成绩单。
当然,还有几十年来部分歌词原稿。
然后,就是这支笔了。
李宗盛:琴与笔是我在创作的这个仪式中启动另一个灵魂,经营另一个身份,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法器。
我一直是个学习很差的孩子。十几年的学龄生涯其实只是一个不断被告知不会有出息的过程。
可想而知写出来的东西经常不合标准答案,是错的,是会被老师体罚的。
往往当手上握着一支笔的时候,潜意识里意味着将要面对的是挫败和指责。
应该是这样的原因,使得我对执笔书写这件事从来就是退怯,无自信。
所以我放弃笔,拿起琴。
而生命之吊诡在于我选择了怀抱琴。
琴又指使我拾起了笔。
幸好这一回合我略占上风。
我极少匆匆地写下什么。在坐下来之前,我会磨蹭半天。缓下来。
然后洗脸洗手。
我写字极慢同时稍嫌太用力。以至于有时能听见笔尖划过纸的声音。
另外我也特别地依赖、迷恋0 . 5HB的铅笔芯辗转于纸张的感觉。
那种粗糙、迟钝、确实的接触,好像要把写的每一个字都种在纸上一般。
这些个物质的特点与我先天斟酌、迟疑反复的心性相互作用。构成了我创作中很重要的部分。
过程当然总是煎熬。
纸通常是无辜的,于是该负责的只剩我与笔。
心满意足如释重负时将它捧在掌心,再多的赞美也不算浮夸。
兜兜转转思绪阻滞时将它重重摔下,让它与我一起同受惩罚。
每当一首歌词侥幸完成,伴随着的往往是花花的晨光,浮肿的脚与我一段感恩的祷告。
现在回想起来,写歌创作对当时二十出头想尽办法避免回家送瓦斯的我来说,其实更像是在进行一种仪式。
在体力劳动强度极大的工作之后,一把琴与一支笔让我不再是瓦斯行的工人。
琴与笔是我在创作的这个仪式中启动另一个灵魂,经营另一个身份,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法器。
这支笔对于我,
就好比超人得装上最后一个神奇特殊的零件之后才可以大显神通一样。
因为怕弄丢了。如今我已经极少带着它出门。
极少人亲眼见过,那就拍几张照片给你看看吧。
(撰文/摄影:李宗盛)
叶放︱石
(艺术家)
叶放
我从小在园林中长大。那是母亲的曾祖父毕勋阁所建的家园,名为毕园。自他上溯六代,是乾隆朝的状元毕沅。做过湖广总督和陕西、河南、山东巡抚,是位精通经史小学、金石地理的大家,环秀山庄曾经的主人,《清明上河图》的最后一位私人藏家。
我的几乎所有关于美的启蒙,都发生在童年时的毕园。偶然在月夜的白墙上看到太湖石与慈孝竹的影子,便是对水墨竹石的一次觉悟。后来学画,读到郑燮摹竹影为本的故事,就自然心领神会了。
园里的藏书楼,是我甚少进出的地方。那里的楠木橱、樟木箱排排幢幢,在幼时的我看来有些森严。一个黄梅天的早晨,楼里的书画被摆到院子里晾晒,一只紫檀包铜小书箱上的书吸引了我。翻开一看,书册中夹了几十余幅石头的水墨画。曾外婆告诉我说,这些都是曾外公生前根据书中的文字,对照园内的赏石收藏所作。这本书,便是宋朝杜绾所著的《云林石谱》明刻本。三卷一册,录入《四库全书》文渊之阁,从灵璧石到浮光石一共一百十六只可作假山清供的赏石的产地、形状、色泽、采取方法一一载录。更令我惊喜的是,曾外婆将书、画一并送给了我,立下规矩:不可损坏,不可遗失,任何情况下不可出卖。末了,对我说:你长大后能把图补全就好了。
从此,我就有了人生的第一件私房品。每日拉着长辈读文释字,再躲起来摹山画石,自我陶醉。往往在小伙伴面前一番夸耀后,又故意秘不示人,偶尔才小显真容。在读读画画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古人是把石头当作人看待的,风雅在人不在物。在藏藏露露的游戏间,我对石头的喜爱也与日俱增。然而“文革”浩劫,毕园沦为“七十二家房客”的宿舍,《云林石谱》也在一次房客争夺空间的混乱中不知所终。家人为毕园惨遭摧毁痛心疾首,我更因石谱落难刻骨铭心。日后有机缘得了一本明人林有麟所著的《素园石谱》,书画俱全,便收在家中,作为纪念。
石谱虽失,石头与我却已密不可分。古代文人家里青铜器和石头是不可或缺的,即所谓金石延年。读书或写字、作画前,也必然会燃香,沏茶,挑选一颗清供的雅石放在案头。我收藏雅石,但不喜矿物石,也就是所谓的宝石。收藏意义上的名贵于我不重要,我看重的是其形态、意蕴是否透露出优雅的品质,是否承载特殊的意义或趣味。我有一块玉化石,原本是一棵树,遇到自然灾害埋在地下,经千万年后变成石头,木头的纹理仍清晰可见。流出的树胶,转变成了玉,交缠其上。这种生命的转换,赋予了其独特的人文况味。
我叠石造园,也画很多石头,但很少表现具象的石头本身。太湖石对我来说不只是石头,更是表达的载体。我画过一组《正法眼藏》,是将太湖石的局部视作宇宙的基础加以演变。另有一个系列《化境》,则是将各色拟人、拟物的石头放在医学标本瓶里,暗喻人的生存状态。这些画中的石头,才是真实的我心中的石头,是幼时那本石谱播下的种子,开的花,结的果。
“文革”浩劫,《云林石谱》在一次房客争夺空间的混乱中不知所终,湮灭了叶放的家园和人生第一件私房品。日后有机缘得了一本明人林有麟所著的《素园石谱》,书画俱全,便收在家中,作为纪念。今日的藏石雅玩、叠石造园、画石言志,均不可割舍叶放对先人、旧梦的情感联系。图为怀袖赏石一洞天。这块有一个小窝窝的石头,常常被叶放揣在口袋中。待到要创作时,放点儿水在小窝窝里,气场便形成,叶放常常觉得整个宇宙全在这里面了。
(口述:叶放 | 采访:严晓霖 | 摄影:方磊)
马可︱《送别》歌词
(设计师)
马可
《生活》:在你看来,什么是美?
马可:自然是美,不违背本性,自然而真实的存在就是美。所以,自然中的山青水秀是美,人迹罕至的冰原、雪峰、沙漠也都是美。人造物的最高境界是“浑然天成”,人类归根到底,还是自然的崇拜者和描摹者。
《生活》:早年有什么样的经历使你明确获得美的启蒙?
马可:年少时逐渐感知自然之美,知道在视觉方面人造永远无法超越自然;随着岁月渐长,感觉人间最美好的还是感情之美、思想之美。所以,一直要求自己不做违心的设计,只做有感而发的创作,绝不为名利而妥协。所有的声名财富都是身外之物,并不真正属于你;这世间最值得珍惜的只有你曾经历过的感动和那些感动过你的人。
《生活》:人生最大的转折点是什么?
马可:我的两次创业吧!一九九六年二十五岁时与合伙人创建例外品牌,二〇〇六年三十五岁时独立创建“无用”设计工作室。第一次创业源于无奈和被迫,因为无法找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企业主共同建立中国原创设计师品牌;第二次创业源于对自己创业初衷和设计理念的坚持。作为一个设计师,我永远不会把商业利益放在品牌的价值观和信念之前。在我看来,一个品牌真正的成功并不是多少位数的销售额和知名度,而是它的理念和精神真正可以启发多少人,帮助多少人,可以给社会带来多大的正能量,是不是有能力向世界输出中国的思想、文化和价值观,这也正是“无用”的使命所在。
《生活》:创立“无用”的时候用公益来定性,源于什么样的思考点?当下正进行的计划或想法和期望是什么?
马可:源于我自己的价值观吧!很多人竭力追求的在我看来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例如头衔职称、高薪、美貌、名誉地位、名牌时装、豪宅名车。但是真正重要和值得珍惜的却往往被人忽视,例如健康自在、少欲知足、回归自然、心灵纯净、精神富有、自律有度、投入于某种爱好而毫无功利心、热心帮助他人、给别人带去希望和温暖等等。这个世界其实并不缺乏任何物质,但却非常需要爱和关心!这些不是常规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企业可以提供的,所以社会稳定平衡发展非常需要公益组织及社会企业的存在。(注:社会企业的概念是由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尤努斯教授二〇〇六年提出,社会企业通过商业手法运作,赚取利润用以实现社会目标。它们重视社会价值,多于追求最大的企业盈利。社会企业与近几年国内常提的“企业社会责任”有很大不同。)
所以,我决定把“无用”定位于中国民间传统手工艺的传承与创新的公益性组织,但因国家规定公益组织无法做销售,故我们去年已经正式注册为品牌企业,但“无用”的公益理想不会因此而改变,我的理想是把“无用”建设成一家向社会传递中国传统价值观的社会企业,我们的目标在于通过手工精心制作的出品向世人倡导,过自求简朴的生活,追求心灵的成长与自由。“无用”目前尚未在中国正式开始销售,我们正为面市做筹备。“无用”是我选择的终身的修行之路,前面的道路还很漫长,我准备好了足够的耐心与意志,“无用”人将以对自己信念的长期践行来取得大众的理解和支持。
《生活》:对今天的自己有何不满意的?或对今天所处领域的环境有什么不满意的?你的态度是什么?
马可:我一贯的做事原则: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尽全力做好。凡事只需尽力,结果顺其自然。社会企业在西方国家的兴起和发展已经历了数年,但是在中国还是一个刚刚开始的新事物,这棵善的幼苗非常需要大家来共同呵护、支持和参与。如果自己没有创建一家公益组织或社会企业的实力,那就投身去加入更多的公益组织和社会企业吧!贡献出自己的精力和智慧,获得一份有价值和意义的人生!不要过于在乎眼前的利益,财富永远不会给人真正的满足感及安全感(实际上,越有钱越不满足、越缺乏安全感的大有人在),更不会带来幸福的人生,反而,踏踏实实做一份充满意义的工作才是正道。
《生活》:在其他领域,你所佩服的人是谁?
马可:我敬佩的人很多,例如把一生奉献给加尔各答的穷人们的德兰修女、印度的圣雄甘地、创建台湾慈济会的证严法师、八十高龄仍旧行走在世界各地向人们推广绿色生活理念的英国动物学家珍· 古道尔、长期独居于山林中修行的韩国的法顶禅师……
把尤努斯的一段话送给大家:“人们说我疯了,但一个人没有梦想的话就必然不能有所成就。当你在建造一栋房子的时候,你不可能就是把砖块和石灰堆砌在一起,你首先得有一个想法,要怎样才能把房子给搭建起来。如果一个人要去征服贫穷,那你就不能按常规出牌。你必须要具备革命精神,并且要敢于去想别人所不敢想象的东西。”我自己再接上一句:“更重要的是,你必须去行动,不是明天,不是今天,而是现在;不是一年,不是十年,而是一生。”
《生活》:与我们分享一件你所珍视的物品的故事。
马可:八十三岁的老妈亲笔手写的歌词。
马克八十三岁妈妈一笔一画手抄的《送别》,李叔同词。
老妈今年八十有三,身体尚好,只是耳聋。自从退休以后,开始提笔练字,从硬笔书法到毛笔楷书,一丝不苟、坚持不懈。常看到她戴着老花镜端坐在桌前,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写字。其实,没有人会在乎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字写得怎么样,但她自己就是不放弃。
春节接老妈来珠海过年,她看到我教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唱《送别》。过完年送她回广州后不久,收到她寄来的快递,薄薄的快递轻得像空无一物,打开一看就瞬间融化了,老太太分别给女儿和孙女儿抄了两张李叔同老先生作词的《送别》歌词,给孙女的只有歌词,给女儿的还填上了简谱。
无论我长到多大,在母亲面前,永远是她不舍的孩子。
妈妈,无论您老到什么模样,在漂泊在外的儿女心中,您永远是人间最温暖的港湾……
(采访:夏楠 | 摄影:德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