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去采访著名文学理论家钱谷融的那天,街道上一片春节的喜庆气氛。还没走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钱老三岁的重孙女叫“太爷爷”的清脆童音。2017年开年,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再添新丁——1月刚降临的重孙子,让本就爱笑的钱谷融乐得合不拢嘴。子孙绕膝的浓浓亲情、华东师范大学众多弟子的接连拜访,颐养天年的钱老安然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享乐”“会玩”,正是钱谷融百年人生的乐观底色。熟悉老先生的人都称赞,这种达观心态,让钱老的治学为人多了几分难得的洒脱。这不,刚进钱先生的书房兼卧室,他就热情招呼着:喝咖啡还是茶?还不忘指着旁边矮柜上堆着的零食,“想吃哪种随意拿,想说什么尽管聊。”记者一眼就看到了矮柜上一摞摞《文汇报》,“我每天翻阅报纸,尤其喜欢你们《文汇报》。”
就在两个月前的第九次全国作代会上,身为参会年纪最长的代表,钱老健朗的身子骨,让许多业内晚辈感佩。要知道,即便有学生陪伴在侧,往返各坐5小时的高铁对一个99岁老人来说,并非轻松事。
《世说新语》是钱老钟爱至极的手边书
最近,《庆祝钱谷融先生百岁华诞文集》征稿函在钱老弟子的朋友圈广泛转发。活动联系人之一、学者倪文尖是钱先生1993级博士生,他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同事计划在今年5月底前,征集数百篇有关钱老的文章,汇集成册。
学界人士与钱谷融的交集各有精彩,但人们总不约而同提到钱老钟爱至极的手边书 《世说新语》。
多种笺注本钱先生都有,记者翻开其中上海古籍社出版的 《世说新语汇校集注》,正是华东师大教授杨扬1994年敬赠给恩师的。钱谷融品读了一辈子魏晋风度,忍不住写文章感慨:“《世说新语》里所记载的谈吐,那种清亮英发之音,那种抑扬顿挫之致,再加之以手里麈拂的挥飞,简直如同欣赏一出美妙的诗剧,怎不给人以飘逸之感,怎不令人悠然神往呢?”
“按他的说法,只要有好茶,有《世说新语》和陶渊明的诗就足矣。”在杨扬看来,钱先生崇尚散淡人生的性格,恰是成就他事业的一个要素。“钱先生觉得,要拿出真正的货色,需保养生气,维持一定张弛力度的散淡生活是必须的思想节奏。钱先生的闲心,其实是一种思想的孵养,也就是全心全意完成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光风霁月的襟怀,让钱谷融从事文艺理论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教学时,不喜欢那种掉书袋、曲里拐弯的论文方式,偏向于真率,讲究性情。
虽说著作等身,“无能懒散”却是钱谷融挂在嘴边的自嘲,他说做学问也要“爱玩会玩”,他认为这说明这个人张弛有度。“有健康完整的人格,写出的文字不至于面目可憎。”
钱老现在更多的闲暇时光,是学生陪着下象棋。77级弟子、华东师大教授殷国明几乎每隔数星期就上门与钱老对弈一番。大年初一,杨扬约了王晓明、许子东给恩师拜年,钱谷融还记着杨扬年前的约定,春天要结伴再去一趟杭州,“只要身体吃得消,年年都会去西子湖畔游玩。我喜欢美的地方。”
今天有些作家写作更多是用头脑而不是整个心灵
说到美,钱谷融在评析文学作品时,也自有一套美学标准。
拐进另一书房,钱谷融指着书架上的英文原版书《傲慢与偏见》《战争与和平》说,“除了《世说新语》,国外作家里我偏爱简·奥斯汀和托尔斯泰。”在他看来,相较18、19世纪的文学经典,20世纪乃至现当代一些小说多了理性,少了情感。“昆德拉、卡夫卡我也看,还有魔幻现实主义,但它们都很难使我激动。今天的有些作家似乎理智远胜于感情,好像更多的是在用头脑而不是用整个心灵写作,思想力量大于感情力量。而后者恰恰是我以为文学所迷人的地方。”
学生眼里的钱先生“惜话如金”,但钱谷融表明爱憎时却不含糊。他一向坚持,一个真正的作家身上,思想的力量与感情的力量是凝为一体的,一个的强大只会增加另一个的力度,而不会相反使另一个削弱。“我觉得文学作品应使人感到美,能激发起人们的某种憧憬和向往。遗憾的是,一些作家的思想和技巧虽日新月异,作品中却少有丰厚情致和浓郁诗意,更谈不上使人类灵魂无限渴望的美了。”
细细观摩钱老的书架,文理艺学间也不时冒出“烟火气”——3年前重孙女诞生后,一批中外育儿书籍堂皇上位。钱谷融笑称,几年前家里装修,自己散了绝大部分藏书,“当时叫了好些朋友、学生来选书,华东师大教授陈子善嗜书如命,如获至宝,挑拣了五大袋,其他人也各有所获。散了藏书不心疼,身外之物,无所谓的。”看书累了,打开电视是定格的戏曲频道,“京剧、昆曲、黄梅戏各有其美,我都听不腻。”午觉后,也常去长风公园,沿着湖边散步。
钱谷融曾这样写他的长风公园:“我最心爱的就是那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每当夕阳西下,游人纷纷离去,园中渐归宁静之时,我常喜独坐湖边,凝神遐想,注目遥睇,而双目无所见,头脑无所思,只觉得浑浑然、茫茫然,胸中一片空明,而心情异常恬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