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个男人叫老路,生于1960年代,是个Loser。
这个老路,就像电影《钢的琴》里的陈桂林,被滚滚的时代洪流所抛弃。
在东北已成夕阳锈色的工厂里,陈桂林这个Loser,自己动手组装一架钢的琴;老路,则在酒后嚎啕过的夜晚,在一堵墙上写下:
每次醒来,你都不在。
每次醒来,你都不在……
Loser的世界,是一种如鲠在喉的悲伤:
老路生在军人家庭,初中毕业,然后参军,打过越战,进了国企,喜欢看书。在那年月,这样的人搁哪都被高看一眼,找对象自带光环。
只是没想到,世界变得这么快。
新世纪前夜,国企破产潮席卷中国,老路下岗了,老婆跟他离婚了——走之前还卖了房子,带走了孩子。
老路想再就业。但他这样的下岗中年男,没资本没人脉没专长,就是个打零工的命。他装过宽带,刷过油漆,洗过盘子,搞过推销,哪样都干不长。
昨天还是风光的厂文艺积极分子,俘获女职工芳心无数,转眼就被时代抛弃,成了落魄中年大叔,老婆跑了,孩子走了,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用。
老路闷得慌,大半夜睡不着,趴在工地墙上写写画画。
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你猜老路是在写谁?
答案,可能会让上帝身边的天使也无言罢……
——老路不是想女人了,他是想儿子。
老路的儿子被前妻带到成都,出车祸,死了……
2
这个故事,记载于李修文的散文集《山河袈裟》。
Loser的故事,《山河袈裟》里有很多。
小人物,小人物存在的意义。
自周星驰早年的电影以后,已经很难有作品让人生出这般感叹了。
因为,这实在是一个资本横流的世界。
作家张莉对李修文的评价很贴切:
“他把世界那如蚂蚁一样生死的草民的情感与尊严写到浓烈而令人神伤,他使渺小的人成为人而不是众生,他使凡俗之人成为个体而不是含混的大众”。
几十年四方游离、山河变换的年代里,李修文记录下了一群被时代裹挟了命运的人:潦倒落魄的下岗工人、没钱回乡的农民工、艰难抚养孩子的陪酒女、医院等待死亡来临的病人……
这样的Loser,有时候是站街女。
她在大排档,敬着酒,脸上的笑容,谄媚而不自然。
见面的次数多了,就明白过来了:她是妓女。
敬过一轮酒后,她总抽空档,疯狂地跑去一个巷口,又匆忙跑回来,继续她的谄媚。
你猜是为什么?
她的孩子还小,只能带在身边,可钱总归要挣呀,她把孩子脚上拴上链子,安置在巷子口,一有空,就一阵风似地跑过去。
这样的Loser,有时候是等死的人。
很多人都已经读过山河袈裟里“长安陌上无穷树”的故事,两个代际的、同样在医院等待死亡的,大妈和孩子,大妈原是个老师,她执着地教这孩子识字、念书,哪怕孩子永远记不得“长安陌上无穷树”的下一句是什么,她也决不放弃。
直到孩子朝她愤怒嘶吼:
我就算学会了又有什么用?我是马上就要死的人!
她哑声哭泣,咬着嘴唇,攥着拳头。
像是跟什么斗着天大的气,绝不放弃,绝不“投降”。
3
人生绝不应该向此时此地举手投降。
想必,这也是李修文想说的。
李修文,写作者。
他让我以此作为他所有的头衔。
继03年出版《滴泪痣》和《捆绑的天堂》后,他沉寂了十年,直到《山河袈裟》。
这十年间,他在山林与小镇,寺院与片场,小旅馆与长途火车,手写下这些文字,一般人不会想到他曾以如此这般的苦行僧面目,行走在属于他的山河岁月当中。
李敬泽评价说:李修文的文字不可等闲看,此中无闲处,皆是生命要紧处。侠士宝剑秋风,在孤绝处、荒寒处、穷愁困厄处见大悲喜和大庄重,见出让生活值得过的电光石火,如万马行军中举头望月,如青冰上开牡丹。他的文字苍凉而热烈,千回百转,渐迫人心,却原来,人心中有山河莽荡,有地久天长。
《山河袈裟》是李修文的新生。
对于这句话,他的好友、作家徐蒜蒜这么解读:
在发布会、观影团、工作室、化妆间。那里盛产漂亮话,能有多少经得起推敲,如今转身看,多已化为锦灰堆。更为可怖的是,后来写得自己想吐;甚至缴械投降,把笔名封存,希望另起炉灶,重新做人。
然而,全是枉然。
人生不可能在此时此地按下一个暂停键,然后跑到另一个片场说:不如重新开始。
只能在断井颓垣的废墟上推石上山,努力重建——《山河袈裟》就是李修文的努力重建。
在《山河袈裟》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李修文这些年面对写作、面对人生的举步维艰时,如何以一己之力迎头闯关,与风尘困顿作战。刀光剑影,历历在目。
人民与美,对这两座神祇的膜拜,让李修文在过去的废墟上重建了自己的文字世界,通过文字脱胎换骨,迎得纯粹和新生。
人生绝不应该向此时此地举手投降。
《山河袈裟》是李修文最看重的作品,
因为,一定意义上来说,《山河袈裟》就是李修文,李修文就是《山河袈裟》。
4
谁敢说自己从没有过Loser的时刻?
也许是一个失恋的夜晚,觉得自己落魄得像一条街边的老狗;也许是年到中年,送别父母,从前所有的不能理解都变成了“愧对”;也许是无数个日夜,在集体中夹起尾巴做人,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谁没有经历过人生中苍凉而冷冽的时刻?
《山河袈裟》,这个书名来源于辛弃疾的一首词: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河山。“山河袈裟”传递的是一种“绝望中的希望”的境界。
还有一重含义:
李修文在十年苦行僧的岁月里,彻底坐实了自己的命运:唯有写作,既是困顿里的正信,也是游方时的袈裟。
李修文告诉我,这是他追求的作品意境。“河山”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河山,是我们近在眼前又不能实现的“指望”,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山河”,每个人都有过“无情”这种想得而得不到的心灵体验,每个人都有过Loser的时刻,这本书释放的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情绪。
你以为一本文字美到极致的散文集,其实离你很远?不,《山河袈裟》是李修文本人,《山河袈裟》是我,《山河袈裟》也是你。
想看《山河袈裟》?那你可别哭。
最后,愿《山河袈裟》能成为你游方时的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