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二十四节气”最近成功申遗,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在中国文化中,节气不仅与春播秋收有关,也与食物对应,带有天人合一的意味。不同的时间节点要食用相应的食物,比如眼下正当令的螃蟹。俗话说:“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食蟹是与西风、饮酒、赏菊等联系在一起的,有着与天时节气相对应的文化情调。
古人留下了很多秋冬食蟹的文献记录,从医学、饮食到文学、美术。一种食物被视为名贵,往往取决于以文人为代表的文化趣味。比如曹雪芹的《红楼梦》。
结诗社在先,定蟹宴在后
《红楼梦》第38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湘云做东,宝钗买单,大观园里摆开了一场热热闹闹的螃蟹宴,持螯把酒,赏菊和诗,赏心乐事,风光无限。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秋冬啖螃蟹,中国古已有之。阳澄湖一带民间传说,大禹治水派壮士巴解到江南督工,时逢田里闹虫灾———双螯八足、硬壳凶相的甲壳虫,不仅偷吃稻谷,还会用螯伤人,百姓称之为“夹人虫”。巴解设计,沿湖挖沟,支炉煮水。待到晚间沟中爬满夹人虫时,以沸水灌下。被烫死的夹人虫满地飘香,巴解壮胆剥开甲壳一咬,惊呼天下美物,民众争食,并以巴解为之命名,是为蟹。
传说虽不可考,但有文字记载的中国人食蟹历史确可上朔到周朝——秦、汉时期的《逸周书·王会解》 《周礼·天官·疱人》《楚辞》均有记载。那时人们吃的是“青州之蟹胥”,按汉许慎《说文解字》中“胥”的解释是“蟹醢也”,就是蟹酱。此后出现了“鹿尾蟹黄”“镂金龙凤蟹”“洗手蟹”“蟹酿橙”等宫中珍馐。民间吃法则“简单粗暴”得多,《世说新语·任诞篇》有说魏晋时期毕卓“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哪里只是吃蟹的形状,俨然已是文人士大夫通达放脱的人生姿态!
及至唐宋元明清,文人咏蟹的记录就更多了,李白有诗“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苏轼有诗:“堪笑吴中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明代徐渭《题画蟹》:“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战挺青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
按照陶弘景《本草拾遗》中的说法,蟹未经霜是有毒的,须得西风起,蟹壳硬,才是吃蟹的最好时节。但文人讲究的是食之情调,等不得“九月团脐十月尖”,有酒有蟹便要咏诗作画,菊黄蟹红、荷肥蟹壮,这状恶味美的螃蟹在文人书画之中便有了美学的意境,所谓螃蟹宴,吃的就是一个风雅。
《红楼梦》 中的螃蟹宴缘起于37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时令在中秋刚过,贾政因居官勤慎,“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便起身而去。”
贾政一走,大观园里便如松了绑,个个自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姐妹们也闲不住,探春挑头起意,送来花笺一幅。宝玉展开读到:
……忽思历来古人,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因一时之偶兴,每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薛林雅调。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 ……
于是叔嫂姐妹欢聚在秋爽斋里,纷纷学做诗翁,互封别号。正巧有贾芸送进来两盆白海棠,众人便以海棠为题小试身手,次日又接来湘云入伙,遂定名“海棠诗社”。湘云自告奋勇,设东拟题。宝钗体恤湘云家常烦难,主动建议来一场螃蟹宴——
“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们地里出的好螃蟹,前儿送了几个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普同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做不得的? 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四五桌果碟子,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呢?”
结诗社在先,定蟹宴在后;请老太太吃蟹是名,赏菊作诗为实。《红楼梦》的这场螃蟹宴,未曾开席,已是风雅直追古人。
螃蟹宴,吃的是一个风雅
大观园里的螃蟹宴,用的是哪里的螃蟹?
曹公写红楼,时间说的是“末世”,地点荣国府宁国府俱在都中,至于“都中”是北京、金陵抑或长安,语焉不详。但从螃蟹宴这一回看来,地点当是江南——吃的是薛家伙计家田里捉来的大螃蟹,而非北方推崇的白洋淀胜芳蟹;吃法是竹笼清蒸,也非北方推崇的白煮。如此吃法,也说明故事发生的时间当在明末清初。
与如今普遍的江南螃蟹最出名的观念不同,螃蟹最早是北方佳肴。汉朝时以青州蟹为贵,且是海蟹,需剁碎加酱料煮食,以掩腥气;唐代前期,沧州多蟹,且是稻田中的河蟹,以糖腌渍,是为贡品;中唐开始,经济文化中心南移,江淮、江南一带的稻作农业得以开发并逐步成熟,诗文中出现了许多描述南方螃蟹的景象。到宋朝,随着南宋定都临安,螃蟹著名产地也从河南南部、安徽北部一带遍及江南,皇家贵族更是把各种螃蟹吃法带到了南方,尤以糟醉、糖渍为重。到了明清,螃蟹已成为一种与南方、尤其是江南的意象勾连在一起的美味,吃法也返璞归真,北方水煮,南方清蒸,明朝张岱的《陶庵梦忆》和清朝李渔的《闲情偶寄》中,都曾经大谈特谈蒸蟹的妙处。李渔还特别指出:把螃蟹做成羹汤的,都是“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观,而多方蹂躏”。才子老饕袁枚也认为:“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
话说大观园开蟹宴,选址有讲究,摆在了藕香榭——“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回廊,也是跨水接峰,后面又有曲折桥。”用凤姐儿的话说,“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不敞亮吗?看看水,眼也清亮。”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具各色盏碟。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边另有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果然好一幅如画美景。
也是贾政不在,贾母又是个疼爱小辈的,“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横竖大礼不错就罢了”,故而这场螃蟹宴,曹公写来前半场风趣十足,说笑嬉闹之中,将吃螃蟹的风俗一一道来;后半场看鱼折桂,赏菊咏蟹,真正风雅十足。
且看开席前,凤姐逗贾母开心,说是“回来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里,怄老祖宗笑笑儿,就是高兴多吃两个也无妨了。”交代了螃蟹性寒,故而“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又命“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贾母离席前更是关照:“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吃蟹还需泼醋擂姜,醋是起味,姜是驱寒,也是这个道理。
黛玉体弱,只吃了一点夹子肉,便放下筷子,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杆钓鱼。贾母走后,众人又摆桌铺席,招呼丫头婆子,热闹不已。
黛玉放下钓杆,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头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接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娇弱的黛玉要喝酒,用的是乌银梅花自斟壶,想必是小巧玲珑的那种;而海棠冻石蕉叶杯,一个“拣”字,更是雅致剔透跃然纸上。冻石,是透明或半透明肉冻状的块状叶蜡石、地开石,多用于雕刻工艺品和印章,晶莹润泽。海棠冻石,想来石质偏红色;蕉叶杯,由战国时期的“羽觞 (船形杯)”转化而来,宋代词人柳永还自创了一套名为《金蕉叶》词牌,其中有句“金蕉叶泛金波齐,未更阑、已尽狂醉”。苏轼曾说“吾少时望见酒杯而醉,至今亦能饮三蕉叶矣。”因其小巧,文人常喜欢将其用于曲水流觞,晋人王羲之 《兰亭集序》有云:“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当是文人墨客选山林间风雅僻静之所在,散坐于潺潺流波之溪水边,斟酒入杯放于溪水,“曲水浪低蕉叶稳”,杯顺水漂,遇遏即停,离杯最近的人便取而饮之,再趁微醺,作出诗来。
黛玉常咳嗽,肺弱体虚,螃蟹阴寒,酒属热性,烫过的酒喝下更容易发散,以疏通血脉、祛风驱寒,中和螃蟹在体内形成的寒气。一般江南吃螃蟹,用的是黄酒,曹公却让宝玉给烫了“合欢花浸的酒”——把合欢树上开的小白花同烧酒制成,花色花香皆入酒中,有祛寒舒郁之效。但此处合欢酒似另有隐喻,一说借典唐朝韦庄诗《合欢莲花》:“虞舜南巡去不归,二妃相誓死江湄。空留万古香魂在,结作双葩合一枝”,把合欢花和黛玉别号潇湘妃子联系起来了;又说指宝黛情投意合,则以合欢酒暗喻姻缘——民俗婚礼中新郎新娘交杯同饮合欢酒,寓意夫妻恩爱,婚姻美满。
螃蟹美酒菊花诗,缺一不可
湘云、宝钗台前幕后铺排开螃蟹宴,意不在螃蟹,在于作诗。王熙凤则不然,她不长于琴棋书画,却善于察言观色。作为媳妇,上不了台面,却掌控着宴席的气氛、节奏。曹公先借她的视角,将吃螃蟹的法子活色生香地一一道来。话说众人入席,但见凤姐儿——
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
交待了除非如贾母般上了年纪,吃螃蟹还是得自己动手剥着吃才有妙趣;吃螃蟹得就着滚热的酒,中和螃蟹的寒气;吃完要洗手,用菊花叶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花香去腥气,绿豆粉解油腻,所谓“指上沾腥洗尚香”,上上佳品。
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做什么? 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丫头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挺脖子喝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
这一段,说的是凤姐儿忙里偷闲跑丫头们桌上吃一口。平儿懂得主子,自己没吃,早替她剔了蟹黄,放在蟹壳里。连着下文,凤姐与鸳鸯言语笑闹,琥珀帮腔牵着平儿作恼,阴差阳错抹了凤姐儿一脸蟹黄。贾母听得热闹,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儿的,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罢。”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的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可见九雌十雄,蟹黄蟹膏实乃蟹中精华,必得趁热先吃。
曹公未写平儿怎么剔蟹,不知可是用的“蟹八件”。“蟹八件”,明代美食指南《考吃》记载,有锤、镦、钳、铲、匙、叉、刮、针8种,以金、银、铜打制,小巧玲珑。据说用“蟹八件”拆完一只蟹至少得半个小时,敲打挖剔,慢工细活,叮叮当当,声如奏乐,是为“文吃”。相比之下,徒手吃蟹,吃的是一个快意本色,是为“武吃”。看来曹公笔下的大观园里,都是如他一般独爱武吃的“真吃货”。
蟹过两轮,又是凤姐儿识的颜色。眼瞅着“大家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便知蟹宴要进入下一个节目:赏菊作诗。她自己虽不擅琴棋书画,却深知宝黛兄弟姐妹摆的这场螃蟹宴,作诗才是真意,便撺掇着贾母这些长辈们回屋歇息。回头却又差了平儿,来拿螃蟹,“多拿几个团脐的”,家里吃去。
贾母一走,诗社开张。众人连收拾残席也等不得,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诗题贴在墙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是头天晚上湘云与宝钗拟就的——
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 《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 《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 《对菊》。相对而兴有馀,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 《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 《画菊》。既然画菊,若是默默无言,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 《问菊》。菊若能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他,第九竟是 《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 《菊梦》 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 《残菊》 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这一段,堪称菊花诗题大全,也是古人作诗咏物舒志的典型。叔嫂姐妹此刻便以别号相称,非常有仪式感。“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
一时间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李纨序齿最大,封为社长,从公评来,潇湘妃子黛玉夺魁,宝玉落第。余兴未完,复又要了热螃蟹来,就在大圆桌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于是提笔写出,黛玉、宝钗应和,众人又点评一回,吃喝一回,说笑一回,方才散去。
行文至此,圆满结束。但曹公笔锋一转,先写平儿向打探“这月月钱何时放下来”的袭人交了王熙凤在外放高利贷的底,又借下人之口,为这风雅的螃蟹宴算了一笔账:
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又道:“要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平儿道:“那里都吃? 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儿的,也有摸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刘姥姥道:“这些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 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