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冕
洞箫的清音是风在竹叶间悲鸣。琵琶断续的弹奏
是孤雁的哀啼,在流水上引起阵阵的颤栗。
而歌唱者悠长缓慢的歌声,
正诉说着无穷的相思和怨恨。(蔡其矫:《南曲》)
典型的闽南院落,厅堂成了演唱者的舞台。观众散落在两边厢房的屋檐下和天井中,周围有很多花木,天黑,看不清花木的品种,仿佛有白玉兰,幽幽的香。这是一所宁静的闽南院落。简单的条凳,不设茶座,听众可自由往来,有人在暗中送茶水,脚步也是轻的,怕惊动别人。朋友告诉说,民间的南音演出是不收门票的,在泉州,这是家常的社区活动。好在大家都守规矩,没有喧闹的,听众很有品位,也不大声说话。南音的好处是静静地欣赏。要是北方的京剧,那些堂会或清唱的场面,票友们也都在行,也守规矩,但那些京胡和锣鼓未免有些喧腾。南音不同,它的优雅犹如南国天空飘过的云朵,或者是那花间轻轻游荡的流萤。
泉州的这一个夜晚,完全是意外的收获。这天从崇武访友归来,入住一家宾馆,耳边还带着半岛海浪的喧哗,心绪尚在依依之中。宾馆地近文庙,年轻的友人知我未曾听过南音,便道,这边上就有演唱的。于是出宾馆旁门,便入了这院落。这里已是一派箫管清绝。我们悄然入座,举目望那厅堂,灯影中坐着四位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子,持紫檀板的,吹洞箫的,抱南琶的,另有一位品笛的,她们是伴奏。此际款款而入的,是一位同样白衣白裙的女子,她一样高贵地绾着发。此刻全场静默,她是主唱。没有人报幕,也没有鼓掌,一切都是默契的。只见那后来者在座位上轻轻一俯身,檀板轻拍,那伴奏的乐声就起来了。
南音的演唱用的是闽南方音,但我们被告知,演唱中的韵文多读的古音,因此,即使是当地人,也未必全能听懂。幸好配有字幕。看那字幕,词句古雅清俊,宛若牡丹亭或西厢记中的句子,但亦有俚白的闽南俗语夹置其间。字幕显示的内容,多是言情闺怨一类,心绪幽幽,相会无期,情思杳杳,倾诉绵绵。哀怨多因情变,积郁总求宣泄,她就这样轻轻地唱着,迂回婉转,如歌如泣,如怨如诉。主唱者居中而坐,伴奏的四人两旁列坐,她们用箫管和檀板应和着。那唱词,那韵味,那情调,逶迤而迂徐,悱恻而缠绵,宛若是,天边那一声裂帛,飘落如陨星,宛若是,山涧那一曲浅滩,隐忍地叹息。
我被那哀婉之情缠着,丝丝缕缕,缠绕得难以解脱。只见厅堂那边厢白衣裙窸窸窣窣,她们静默地退了。换上来另一拨。原样的装束,原样的步履,依旧是一袭白衣白裙,依旧是发髻高绾,依旧是檀板箫笛。只是这回那主唱的斜抱了琵琶,她一边弹拨,一边轻启歌喉,却也是一样的断续着她的哀愁,她的叹惋,一声声都是花间雨露,带着那淡淡的泪痕。我听不懂那唱词,却领略了那份牵挂,那份深情,那份情爱,那份怨尤……
南音似无念白,只是吟唱,听南音不是习惯上的看演出,其实全靠清唱。它不出现剧中人,演唱者总是“代言”,故而并无传统意义上的表演,只听凭一人幽幽地唱着,不高亢,不激越,情到深处亦不愤懑,只有镜前灯下深深的、淡淡的、落落的孤凄与清寂,伴随着那悠长悠长的叹息和倾诉。凄清是有的,哀婉是有的,但却是无以拒绝的让人沉醉,沉醉于她的哀痛之中。
史载,南音 (或南曲) 为宋元时南方戏曲和散曲所用的诸种曲调之统称。大都渊源于唐宋大曲、宋词和南方民间曲调。盛行于元、明,用韵以南方语音为标准。据统计,《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 所收南曲曲牌有一千五百余种,其中有梅花操、八骏马等十大名曲。这些曲牌成为宋元南戏和明清传奇的主要曲调,泉州的南音溯源于此。南音当日自江浙一带南移,渐行渐远,直抵刺桐旧州,演变而为今日保存完好的泉州南音———它是一块有声无形的晶光闪亮的戏曲音乐活化石。
泉州的这一个夜晚,听着南音,不由地想起一个泉州人,如今他已远去,他用美丽的想象再现了南音的无限风情,他的诗句中飘洒着千载的余韵———
南方少女的柔情,在轻歌慢声中吐露;我看到她独坐在黄昏后的楼上,散开一头刚洗过的黑发,让温柔的海风把它吹干,微微地垂下她湿的眼帘,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她的心是不是正飞过轻波,思念情人在海的远方? 还是她的心尚未经热情燃烧,单纯得像月光下她的白衣裳? 当她抬起羞涩的眼凝视花丛,我想一定是浓郁的花香使她难过。(蔡其矫:《南曲·又一章》)
泉州的这一个夜晚,我听到的所有悲歌都发自女人的心的隐秘之处。总是旷古至今无限延续的相思和爱的哀哀的念想与追忆,一丝一缕,都扯着泪痕与血斑。年轻的美丽的生命,总在这种悲苦的咏叹中渐渐老去,一代又一代,这是何等揪心的恒久的悲哀! 这种悲哀伴随着世世代代,永远的痛,却是永远的新,永远的传承,却是永远的痛。春风,秋月,朝朝暮暮,总是这般痛心的感动和沉醉,一个夜晚接着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