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这是中国军队88师在上海闸北的环形工事里同日军巷战。
现今的四行仓库修旧如旧。(SMG供图)
当年的四行仓库弹痕累累。(SMG供图)
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内模拟1937年巷战的情景。 图/CFP
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门前,工人正在擦拭《淞沪战歌》五线谱。 图/CFP
新华社发
本报首席记者 王彦
长江下游南岸,黄浦江与吴淞江在此汇合,淞沪地区因此得名。而它背靠的上海,因位于长江入海口,南邻杭州湾,东临东海,是淞沪乃至整个华东地区的“心脏”,战略地位不言而喻。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期间,上海历经战火洗礼,其中“八一三”淞沪会战堪为生死浩劫。
1937年8月13日至11月12日,三个月鏖战,百万军队厮杀。这是全面抗战爆发以来的第一场大会战,也是整个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一场战役。中国军队在武器装备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不畏牺牲,以命相搏,血肉之躯拖住日军三个月,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妄想。
而透过“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的悲壮,“八一三”淞沪会战更是特殊的。曾任淞沪战场指挥官的张治中将军在回忆录中提到了中国与日本的三种对抗——第一种是“他打我,我不还手”,例如“九一八”;第二种是“他打我,我才还手”,例如“一·二八”淞沪会战;第三种是“我判断他要打我,我就先打他,这叫先发制敌”。1937年的淞沪抗战属于第三种。
8月12日起至15日每晚9点上海广播电视台纪实频道,8月12日、13日每晚7点30分东方卫视播放四集纪录片《生死地——1937淞沪抗战实录》。我们从中撷取片段,只因每个上海人都应记住这场悲壮着、却有铮铮铁骨抗争着的战役。
每年8月13日这天,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的警钟都会鸣响。淞沪抗战是这座城市不可磨灭的记忆。始于1937年8月13日,上海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鲜血涂地的生死场。78年后,当年轻的生命沐浴都市阳光,更应感激史海钩沉中,那段苦难而伟大的全民族反侵略战争。
1937年炎夏的一天,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和一等水兵斋藤要藏驾驶军用汽车闯入上海虹桥机场,被驻守机场的中国保安队击毙。由此,中日双方的冲突日渐升级。表面看来,这不过是另一个“柳条湖事件”,日本人挑起事端,中国军队奋起反抗,只不过战争从北方打到了南方。然而,这次不同,我们是要把握自己的命运,先发制敌;我们是要合全民族之力,同心抗敌。
1937年7月8日,“卢沟桥事变”第二天,中国共产党向全国发表通电:“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8月7日,各地方军事将领齐聚南京中央军校召开会议,中共代表周恩来、朱德、叶剑英也出席。当年的《战事画刊》以大幅照片报道各著名将领抵达南京的消息,配发标题为“举国一致坚决抗战”。8年之后,即是在这个达成“全民族抗战”共识的地方,举行了侵华日军向中国人民正式投降的仪式。
为拍摄《生死地——1937淞沪抗战实录》,台湾地区台北的“国史馆”首次向大陆媒体开放。这里保留着当年国民政府在抗战时期的军事和外交档案。其中有两份电报能看出,虹桥机场事件发生后日本异常暧昧不明的态度。但日方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中国人态度坚决。就在日本军舰陈兵黄浦江准备登陆的同时,即8月11日晚9点,京沪警备军向上海进发。自“卢沟桥事变”后一直在苏州待命的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下令,驻扎在苏州、无锡一带的陆军第87师、88师以及炮兵部队连夜开进上海。中国军队的设想是,依靠当时最精锐的“德械师”并配合海军、空军,强攻日军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和汇山码头等据点,争取在日军更大的增援部队到来前,先铲除敌方驻扎上海的据点。然而,“十日围攻”功亏一篑,随着日本陆军援军的到来,中国军队面临更残酷的反登陆作战。
危急关头,桂军、川军、湘军,无论天南地北,不分何种派系,全都千里迢迢驰援上海。1937年9月底,率先出征的川军已抵达镇江准备投入淞沪战场,候车时部队提前发饷。川军团长陈亲民后来回忆说,第二天,他看见士兵们一手拿胶鞋,一手提卤肉,谈笑风生,就问他们:昨天才发的饷,为何不等到上海再慢慢花?战士们回答:“上海的情况,团长是知道的。我们大家抱定决心,吃好穿好,与敌人拼命。”风带血,秋雨落肉,开赴前线的将士们都明白,也许从此有去无回。但随着蕴藻浜一线失守,大场岌岌可危,更多部队前赴后继地投入这个血肉熔炉之中。此刻,地方军中的强悍之师——廖磊的第21军千里奔袭,从广西抵达上海。北伐后,桂军与蒋介石的中央军曾纠缠多年。可如今大敌当前,往日的矛盾抛却一旁。几年前还在内战中兵戎相见,今日同心同德上战场,同仇敌忾。白崇禧之子白先勇记得清楚:“桂军前后出兵一百万,几乎是当时广西人口的十分之一。可以说,广西军全都投进去了。”
日军的战法其实很单一:晚上休整,天亮时进攻,远有飞机炸,近以重炮攻,然后在坦克的掩护下,拉出步兵冲锋。他们赖以步步逼近的不过是得天独厚的武器装备。但中国军队里,即便最精锐的“德械师”与之相比也有天壤之别,更遑论其他千里奔袭前来驰援的地方军。无数专家学者和亲历者都感叹“实力实在悬殊”。
在抗战史研究专家萨苏的收藏中,有很多日本士兵的影集。其中,有两颗中国军队子弹的照片。当年日本兵特意将它拍下来,原因何在呢?原来,作战时日军发现中国军队子弹损伤特别大。日军曾猜测,中国人是否使用了英国人制造的达姆弹,一经发射弹头就会开花。他们特地拍下照片,就是为研究一番。结果让日军大呼意外,那子弹分明为中正式步枪所属,窍门只在于弹头被石头磨成了砂面。“成砂面后,打中人身的弹头就会翻跟头,打上胳膊折胳膊;打上身体,身体就会重伤。”萨苏说,那一定是中国老兵在装备困境中的灵机一动。
当年,日军每个师团平时配备在1.2万人左右,战时配备2.5万人。而中国方面,最好的中央军也就是张治中的部队,一个整编师全额兵力在1.4万人,实际出征时刚过一半兵力。而在装备上,日军一个步兵小队配备3具掷弹筒;步兵中队配有1-2挺重机枪,有的还配1-2门迫击炮;步兵大队则有2-4门九二式步兵炮,另增配4-8挺重机枪,有的还加强2门四一式山炮;步兵联队更有4门四一式山炮或6-8门九二步兵炮,6门37毫米反坦克炮。反观中国军队,一个师找不到一门山炮,有的只是扛铁锹和十字镐的步兵连,以及背着机枪骑着马的步兵连。军事专家于戈说:“与日本军队相比,我们值得骄傲的只有血肉之躯。”阮伯英是原第74军某团事务长,在他的记忆中,“能接触到的只有轻重机枪、手榴弹”,当日军利用各种迫击炮织就严密火网时,中国的士兵们“什么冲锋枪、卡宾枪,统统没有听说过”。
军事专家徐光裕提供了另一项数据,从射击技术看,一个日本新兵一个月消耗150发步枪子弹,300发机枪实弹。可我们打不起,每一颗子弹都是钱。除了武器装备差,士兵的战争素养也相距甚远。片中首次披露了时任第三战区前敌总指挥陈诚的日记,其中一篇他如此写道:“我在前线告诉新兵,登陆敌人使用轻重机枪,都用‘啪啪啪’‘啪啪啪’,三发点放来考验我们,意思是问你‘怕不怕’?我应还以两发点放,表示‘不怕’‘不怕’。敌人听到后就不敢进攻。如果我连续不断地‘啪啪啪啪’乱放,就等于说‘怕怕怕怕’。敌人就知道我们是新兵,无作战经验。待我子弹放光后,会猛烈攻击。”
这些冰冷的文字冷静陈述着中日两军悬殊的实力差距。而老兵张文治的回望则是残酷却鲜活的:“一个炮弹轰炸过来,我们的战壕立刻就垮了,没有沙袋,也来不及临时修筑战壕,工事上的缺口拿什么来堵?说起来就伤心,就拿我们战友的尸体去堵。”10月24日,日军携带闻所未闻的武器投入大场一战,那是一种代号“特二十四榴”的罕见重炮,口径305毫米,炮口能塞进一个人头,射程过万米。当“特二十四榴”的305毫米重榴弹炮与24门150毫米榴弹炮一同开火,整个大场都在颤动。中国的士兵们,机枪架在战友的尸体上,射出复仇的、愤怒的子弹。
“尸山血海”“城在我在,城破我亡”。纪录片披露的文字资料里,如是字眼比比皆是。血战生死关头,第14军师参谋长郭汝瑰给师长霍揆章写了一封信,前半段写军事,阻止师长再派人来,说此地便是死地。第二段则云:“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1937年9月下旬,罗店全镇已化作焦土。日军攻击重点开始指向刘行附近。此时,胡宗南的第一军赶来上海增援,抵达次日就投入血战。时任淞沪警备司令部上校参谋的刘劲持这样回忆当年的战况:“胡宗南部接防后,士气旺盛,作战顽强,对敌人寸土必争,每屋苦战。打了一星期,死守之下伤亡惨重。胡宗南一声没吭,直到顾祝同打来电话说今晚派某部来换防,胡这才回应,‘还好你打电话来,再不换防,明天我也要拿枪上火线顶缺了。’”胡宗南所辖第一军是中央军里的王牌。王牌部队的伤亡尚且如此,其他部队的损失可想而知。
战场犹如硕大无边的火炉,年轻的生命全然无畏地投身进去,瞬间便熔化了。到10月中旬时,中国军队投入淞沪战场的兵力已近25个师,19万人。增援部队不断从全国各地赶来。他们在南翔火车站一下车,就直奔火线上战场,新补充的士兵之间连名字都还不知道,一上火线,就全线阵亡。
在日军压倒性的火力之下,面对不断涌上来的敌人优势兵力,罗店、大场先后沦陷,市区里的中国军队面临合围威胁,只能西撤。为掩护大部队撤退,第88师524团奉命死守,团副谢晋元临危受命。这支孤军,坚守在四行仓库,于苏州河北岸,打响了一场全世界瞩目的战斗。
老兵杨养正,1937年10月从湖北老家开赴上海,参加淞沪抗战,是四行仓库保卫战的亲历者。那一年,他22岁。虽然老人现已双目失明,但记忆不曾褪色。他能清晰记得10月26日深夜,部队跟着谢晋元进入四行仓库时,团副对大家说的一番话。谢晋元问士兵们,这是什么地方?有人说这是四行仓库,有人说这是88师的司令部,“谢晋元说,这里不是四行仓库,也不是什么司令部,这里是我们400多人的坟墓。”正是抱着必死的信念,30岁出头的谢晋元和那些十七八岁的战士们歼灭了200多名敌军。由于地处租界分界点,四行仓库保卫战也成了一场向全世界“直播”的战争。租界里的英美记者坐在河边的咖啡馆中,一面轻松地喝着咖啡,一面看着中日军队激烈交战,中国军队的铁骨最终感染了他们。英美报道里,“英勇”“不可思议”接连出现。一向目空一切的英军驻上海总司令史摩莱少将,甚至亲自来到苏州河新垃圾桥边,指挥英军压制日军火力,掩护中国战士们撤退。而租界里的中国民众,更为将士们所鼓舞。坚守四行仓库的四天里,谢晋元的部队并非孤军作战,越来越多上海青年要求火线参军。市民、童军更是冒死将援助物品偷偷送进仓库。10月31日,这支孤军已经在四行仓库镇守了四天五夜,打退了日军六次进攻。
为不致全军覆灭,中国军队开始撤出上海。然而日机乘势尾随轰炸,大撤退变成了大溃退。11月12日,华界全部沦陷,上海几成焦土,只剩下租界如“孤岛”孤悬海上。一时间山河悲壮,但这场规模空前的战役给了不可一世的日军以迎头痛击,改变了日军的入侵路线,打破了他们“速战速决”的战略美梦,强有力地推进了国共合作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进程。更重要的,它所锤炼起来的爱国力量,是留给后人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闻义赴难,朝命夕至,阵地虽化为灰烬,但军心仍坚如磐石,这些是中华民族复兴的基石,亦是战中将士对英魂定归来的誓言。正如郭汝瑰给霍揆章留下的这封遗书:“我八千健儿已经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前途未卜。若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钧座,如阵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革。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今日硝烟散尽,淞沪岸边潮水翻涌,那是每一个上海人铭记英烈的不灭涛声。
声音
萨苏(抗战史研究专家)
8月12日清晨,张治中赶到上海的真如指挥部。那天的他一身整肃的军服,象征上将军衔的肩章、领章以及军功章全都佩戴齐全。他对参谋们说:“将军若在战场上阵亡,敌军官兵看到,都要敬礼保护,准许将尸体领回,所以穿戴必须整齐。”既发兵,再无回头。
我们的空军在实力上还是处于弱势。飞机的数量比人家少,飞机的品种则是由各国拼凑来的。由于我们不是工业国,打掉一架少一架,日本人是打掉一架再多一架,因为他可以不断地生产出来。
苏智良(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
上海市民的募捐,在当时也是非常的可歌可泣。在南京路上,很多的女学生把自己的被单缝起来组成一个很大的被单,然后高呼口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当时在永安公司消费的那些阔太太、小姐们也被这个举动所感动。可能拉被单的就是其中一位太太的女儿,所以她把项链、戒指以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扔到这个大被单上。当时就统计,上海的捐款占了全国的六分之一。很多女学生还到医院去参加救护伤兵。
陈履安(陈诚之子)
中国这个国家永远不会亡。我父亲这种人,他不在乎我们怀不怀念他,他感觉自己尽到一个做人的基本责任感。但是不要忘记,尤其不要因为手机时代来了,就忘了过去。我们存活在这个地方是有原因的。
白先勇(白崇禧之子)
的确是血肉长城。日本人一来,反而激起了中国人同仇敌忾的民族意识,靠这股力量、这种精神力量,撑了八年,太不容易了。
张文治(淞沪抗战老兵)
人生到了这个时候,无所谓生死。什么叫生?什么叫死?不晓得了,根本就不晓得了。
编导手记
朱宏:作为纪实频道《档案》栏目编导,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做淞沪抗战的专题片。第一次在2009年,我们从军事战略的角度剖析那场战争;第二次是去年,我们采访“八一三”的亲历者,有抗战老兵的口述,也有我们从日本的档案馆里找到的日军官兵日记,从个人角度管窥,揭开一场战争的横截面。之所以今年再度拾起这一专题,固然因为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更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心愿。因为以往每做一次专题,就会留有一次遗憾;每接触一次淞沪抗战史,就会被英烈们的浩然正气深深触动。
这一次四集,我们试图全景式地还原史实。当我们向社会发出淞沪抗战史料征集信息时,几十位抗战老兵提笔投书。他们多是耄耋老人,有的甚至早已失语,只能请晚辈代笔、代言。但共同的、也是令人震惊的一点是,每当提及故去的战友,他们掩面哽咽之余,往往还露出愧疚的神色,他们会念叨:在那血肉横飞的战场里,自己没有牺牲,就是对不起那些走了的战友。
战争硝烟已经散去,但创伤依然清晰可鉴。我想,也许我们还会再做第四次关于淞沪抗战的选题,再受一次心灵洗礼。
陈璐:我们向当年闻义赴难、舍生忘死的70万中国军人致敬,为上海这座英雄城市留一个记忆的证明。
诸颖政:我们不敢说能比旧有的版本革新多少,只是这份赤子之心,希望告慰那些曾经默默无闻、慷慨赴死的热血男儿们,千言万语不过一句话:祖国和人民没有忘记你们。
谢申照:不曾面临失去,就不会知道它存在的意义,国家是如此,历史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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