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一精神病人把电话号码本从护士办公室偷回病房,交给同房病人说:“你看我最近完成的这本小说怎么样?”同房看了看回答:“非常好,就是人物多了点儿。”我读陆谷孙先生主编的《中华汉英大词典》时,突然想起这个笑话,因为我跟精神病人差不多,拿词典当小说读。
这部伟大的“小说”塑造了一个“他”,一个“她”,一男一女都是有缺点的人,不过,“他”的形象比较神秘,“除去固定收入,每月至少还赚2000元”,而且“缺点”得也比较男人,比如喜欢“粗声粗气地”说话,也“没功夫和人闲聊”;而她呢,是一个“穿着很是岔眼”,且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女人”,说话也常“不大对味儿”。虽然我个人觉得这样的女人也蛮对味儿的,但心里多少揣测,词典对我们的女主人公是不是严格了点?
词典对女人要求严一点,用范家材老师的话说,使得这本词典非常“端庄”。就端庄而言,这本词典绝对是风雅颂的典型,我在中文词典里查不到的词,这里有,纵有五千年历史,横有一万地方言,可是,我在“逼”这个词条下,看到十二条单词释义,从逼问到直逼,没有“牛逼”。
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陆先生说,“我们自觉地给自己拉了两根警戒线”,“白描式的色情、吸毒是坚决不碰的”。可是上有天下有地,难道词典不收,人们就不说了吗?而且,在我们的成长经验中,不就是遇到这些词的时候,词典的意义显得特别巨大。陆先生说,这本词典的最高纲领是“查得率”,那么,我坚定地相信,用这本词典查那些词的,肯定多过查“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
挚爱莎士比亚的陆先生,有文化洁癖,我们很理解的,如果他没有这个文化洁癖,也不会发愿去做这种文化清道夫的工作。说到底,把成千上万的词从红尘中检索出来,洗刷干净放入庙堂般的大词典,本身就是一次超度。但是,莎士比亚也有下流时候,下里巴人的日常用语也是人生,作为一本词典,藏污纳垢也可以是一种文化追求吧!
我知道自己是吹毛求疵。研讨会结束,陪着陆先生走回家,邯郸路上花红柳绿,春天的枝条拂过他的脸颊,他仿佛浑然不觉。我说,编词典就是找死的活呀,你编《英汉大词典》找一次不够,《汉语大词典》还要再找一次。我想说,你号称老神仙,其实真苦逼,但是,最后一个“逼”字,被我活生生咽了回去。对于这样一个愿意两次找死的人,也许,我们所谓的重口,不过是一个轻飘飘的柳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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