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
文汇报讯 (记者 周毅)也许谁都没有想到,杨绛先生在30年之后,近百岁高龄时,悄悄地为《洗澡》写了一部续集。
1953年杨绛在北大
杨绛先生写于1988年的长篇小说《洗澡》,是一部描写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长篇小说。作品借一个政治运动作背景,描写那个时期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群像,其中渗透了作者的人世观察和人生体悟:人需要改造自己,但必须自觉自愿。书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自觉自愿地试图超拔自己,读者出于喜爱,往往把他们看作主角。小说自1988年初版以来,已累计出版50余万册。此外还有英译本和英汉对照本出版。
1935年,钱钟书杨绛夫妇在赴英国留学的船上。
1941年在上海写剧本
杨绛先生在《洗澡之后》前言中交代了写作的缘起,她不希望自己喜爱的笔下人物,以后被别人拿去写续集,被糟蹋,她要给他们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以后,没人再来改写他们的命运。
1978年在家中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钱钟书杨绛夫妇和女儿钱瑗。
老两口互相理发,杨绛会用剪刀,钱钟书会用电推子
百岁高龄精神矍铄
因为高龄的缘故,这部续集一直处于修改状态中,直到今年3月,杨绛先生才决定“不改了”,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入筹备中的《杨绛全集》。
今天是杨绛先生103周岁生日,本报“笔会”获独家授权,特选登这部作品的前言和前三章。小说全本,请期待即将出版的《杨绛全集》和《洗澡之后》单行本。
《洗澡之后》前言和前三章请看文汇报独家:
杨绛先生写于1988年的长篇小说《洗澡》,是一部描写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长篇小说。作品借一个政治运动作背景,描写那个时期形形 色色的知识分子群像,其中渗透了作者的人世观察和人生体悟:人需要改造自己,但必须自觉自愿。书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自觉自愿地试图超拔自己,读者出于喜爱, 往往把他们看作主角。
施蛰存先生曾高度评价这部“语文流利纯洁”的小说,认为是半部《红楼梦》和半部《儒林外史》的结合。“红楼”的精神体现在全书精当的对话中, “儒林”的精神,“不用解释,因为《洗澡》中的人物,也都是‘儒林’中人。”但施先生认为,《洗澡》中最好的一段,许彦成、杜丽琳和姚宓的三角故事,却是 吴敬梓写不出来的。“这个三角关系,写得非常高雅,对现代青年会有良好的教育作用。”
小说自1988年初版以来,已累计出版50余万册。此外还有英译本和英汉对照本出版。
也许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杨绛先生在20年以后,在近百岁高龄时,悄悄地为《洗澡》写了一部续集。
杨绛先生在前言中交代了写作的缘起,她不希望自己喜爱的笔下人物,以后被别人拿去写续集胡闹,糟蹋,她要给他们一个结局,从此以后,没人再来改写他们的命运。小说的结束语是这样的:
中秋佳节,李先生预备了一桌酒席,一来为姚太太还席,二来也是女儿的订婚酒。时光如水,清风习习,座上的客人,还和前次喜酒席上相同,只是换了主人。
许彦成与姚宓已经结婚了,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脚”。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
真有“皆大欢喜”和“称心如意”的意味。
当年施蛰存先生一边夸那个三角关系写得“高雅”,一边又思忖:这里是不是有作者的理想主义?或者,还有“发乎情,止于礼义”的儒家伦理观念?
而今,杨绛先生用这个结局,表达了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祝福。
因为高龄的缘故,杨绛先生这部续集一直处于修改状态中,直到今年三月,才决定“不改了”,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入筹备中的《杨绛全集》。
今年7月17日,杨绛先生103周岁生日——杨先生是为朋友们发明了“两便生日法”的:天这么热,不用来给我贺寿,你就在家里吃一碗面,爱吃什么面吃什么面!“笔会”获独家授权,特选登这部作品的前言和前三章,也是另一种心意。
小说全文,请期待即将出版的《杨绛全集》和《洗澡之后》单行本。
——编者
前言
《洗澡》结尾,姚太太为许彦成、杜丽琳送行,请吃晚饭。饭桌是普通的方桌。姚太太和宛英相对独坐一面,姚宓和杜丽琳并坐一面,许彦成和罗厚并坐 一面。有读者写信问我:那次宴会是否乌龟宴。我莫名其妙,请教朋友。朋友笑说:“那人心地肮脏,认为姚宓和许彦成在姚家那间小书房里偷情了。”
我很嫌恶。我特意要写姚宓和许彦成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却被人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 束了吧。这样呢,非但保全了这份纯洁的友情,也给读者看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每个角色都没有走型,却更深入细致。我当初曾声明:故事是无中生有,纯属虚 构,但人物和情节却活生生地好像真有其事。姚宓和许彦成是读者喜爱的角色,就成为书中主角。既有主角,就改变了原作的性质。原作是写知识分子改造思想;那 群知识分子,谁是主角呀?我这部《洗澡之后》是小小一部新作,人物依旧,事情却完全不同。我把故事结束了,谁也别想再写什么续集了。
第一部·第一章
姚宓正帮助妈妈整理四季的衣服,把衣服叠在床上,细心地分别装入姚太太的大皮箱,忽见罗厚抹着汗赶来,先叫了一声“姚伯母”,然后规规矩矩地等候姚宓放好了手里的衣服,才试探着说:“姚伯母,我舅舅、舅妈要请伯母和姚宓到我家去住,不知道伯母赏脸不赏脸。”
“你家?你家在哪儿呀?”姚太太笑着说。
“对不起,姚伯母,我在舅舅家住下了,就说成‘我家’了。还有更要紧的没说呢。舅舅说:这一带房子,地契上全是姚家的,公家征用了,要给一笔钱。舅舅只怕伯母又不要钱……”
姚太太说:“钱,我不要,我只求老来有个归宿的地方。阿宓卖掉的那个四合院,我倒常在记挂,阿宓,你还记得吗?咱们那宅四合院前一进是餐厅兼客厅,东西厢房家里佣人住。咱们家那时有三四个佣人呢。男的住外面的一进。女的跟咱们一起,住里面的一进。”
姚宓想起往事,不胜感慨。她说:“当时为给妈妈治病,我急得没办法了,匆匆忙忙地卖了,现在还买得回来吗?”
罗厚说:“大概没问题,舅舅面子大,关系广,办法多,什么都好商量。只是怕姚伯母吃亏了。”
姚太太说:“吃亏不吃亏,我不计较,反正便宜的是公家。”
罗厚说:“伯母,您答应了?”姚宓笑说:“你舅舅、舅妈吵架,叫我们去劝架吗?”
罗厚说:“什么吵架呀,他们从来不吵架。我刚到文学研究社的时候,舅舅对我说:‘你舅妈爱生气,一生气就晕倒。你不理她,她过会儿自己会好;你 要是理她,她就鼻涕眼泪的没完没了。你以后看到我们吵架,趁早躲开。’我想,我压根儿躲到文学研究社那集体宿舍去,只是星期天回家;如果看见舅舅、舅妈好 像要吵架,就连忙回宿舍。现在我住舅舅、舅妈家了,听他们要吵架,我没处躲,只好躲在自己卧房里。”他哼了一声,接着说:“见鬼的吵架!舅妈哪敢吵呀。她 一句话都没说就晕倒了。我等舅舅晚上出去开会,偷偷儿问舅妈。她果然鼻涕眼泪的哭了,哭得好伤心。我安慰她说:‘谁欺负你,我和他打架!’”
罗厚接着说:“嗐,舅妈哪里敢和舅舅吵呀。我从小听我爹妈说起舅妈,他们都瞧不起她。这些年来,他们信儿都没有,我好像是给了舅舅家了。”他顿 住说:“伯母耐烦听吗?”姚太太说:“你讲下去。”罗厚就接着说:“陆舅妈是可怜人,她对我说:‘我哪里生气呀,我是伤心。我家穷,嫁给陆家是高攀。亲事 是我爹定的。可是我妈妈很早去世了。我后妈要了陆家好大一笔聘礼,却没陪嫁什么嫁妆。陆家人向来看不起我。’舅舅是最小的少爷,任性惯的。舅妈盼姚伯母到 他们家一块儿住,舅舅就不好意思发少爷脾气了。”
姚太太说:“唷!”她从没想到陆舅舅家如此情况。
姚宓说:“你不是对陆舅妈说,谁欺负你,你就跟他打架吗?打过没有?”
罗厚嘻嘻笑着说:“我不过背后说说呀,我敢吗?”
姚太太和姚宓都笑了。接着姚太太叹了一口气说:“我住在西小院里,不过是图阿宓上班方便。你们那边,听说院子很大,比这儿大多了。”
罗厚说:“房子也不少,我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有一个书房。姚伯母愿意去那边住了?”
姚太太答道:“那边去住,愿意;只是我得有个后路。要不,我把这边住的西小院放弃了,我想收回的老四合院又收不回来,不就两头落空了吗?”
罗厚说:“伯母放心,舅舅肯定会想法把您那老四合院给买回来。”
罗厚觉得完成了任务,很高兴,笑嘻嘻地说:“伯母,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昨天余太太——余楠的太太叫我代她问您好。她告诉我说:‘余先生因为最 高学府没要他,气得饭也不吃,发了两天脾气。他这会儿又在吹牛了,说他当了人民大学的什么主任了,说最高学府培养学生,人民大学却是培养管教学生的干 部。’我家有电话,就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余先生‘洗澡’瘦了一圈,据说现在又胖回来了。余太太却是又瘦又憔悴,比前次伯母请 她吃晚饭的时候老多了。大概是搬家忙坏了。”
姚宓说:“罗厚,你可知道,她是我的大恩人!他们打算批判我的那份稿子,是她为我‘偷’出来的。不知她怎么‘偷’的。将来请她讲,一定好听。”
罗厚说:“哎,只她一个人忙搬家,别人都不帮忙,不过她能留在北京就很称心了。她舍不得离开那两个宝贝儿子。她还顶俏皮呢,说她那位‘香夹臭’的老公……”
“什么‘香夹臭’?”姚宓不懂。
“‘香夹臭’呀,我也不懂。我问了,余太太说:我说的上海话,你们不懂。打个比方好吧,狐骚臭的女人洒上香水,就是‘香夹臭’。”
姚宓想起了余楠的“洗澡”,姚太太也知道。母女俩都忍不住大笑。
罗厚说:“我只见余太太不声不响,忍气吞声,规规矩矩的,谁知她还顶俏皮。她把那位‘香夹臭’老公一定看得很透,伯母面前她不说笑,那天她笑得酒窝都出来了。她跟女儿长得很像。”
正说着,他忽然看看手表,忙说:“伯母,我得走了,叫姚宓送送我吧。”
姚宓送他到门口,他鬼鬼祟祟地说:“你劝伯母搬过来吧。许先生来了,你可以躲在我屋里;杜先生来找他,你就躲到陆舅妈屋里去,叫杜先生心痒难挠。”
姚宓沉下脸说:“我不是早说过,我不做方芳吗。况且许先生、杜先生连我们搬哪儿去都不知道呢。”
“真的,姚宓,你决定搬我舅舅家去吧。伯母可以和舅妈做伴儿,舅舅就不好意思发脾气了,舅舅家的厨子做菜很好,你家不用开伙,你也不用打扫卫 生、拖地、擦玻璃了。对了,我想起上海小丫头了。伯母还不知道我不愿意做图书馆的工作,已经分配到外国语学院去了,我现在做朱千里先生的助教……”
“你又不懂法文,”姚宓打断他。恰好沈妈来做晚饭,罗厚忙忙地走了。
姚太太问:“阿宓,怎么说了这么长的话,又是秘密吗?”
姚宓说:“罗厚在外国语学院当助教呢,他和‘上海小丫头’同事了。”她也告诉妈妈,罗厚说,搬陆舅舅家去,我们家就不用另外开伙。
姚宓收拾了床上一叠叠衣服,母女俩从容商量搬家问题。她们决定搬到罗厚的舅舅家去。姚太太叫姚宓先写信问问王正、马任之,搬陆家去是否合适。王正、马任之是政治和生活经验都很丰富的老同志,考虑问题比较客观周全,姚家母女和王正、马任之是很亲密的。
王正特地去看了姚太太和姚宓,说马任之正挂念她们搬往哪儿去合适,就搬陆舅舅家去吧。
一个月后,罗厚拿了姚家老四合院的房契和钥匙交给姚太太,说他舅舅让手下办事人员买了一具结结实实的大锁,锁在四合院的门上了,这是钥匙。姚家 的老四合院,已由舅舅派人同现在的房主商妥签约买回来了!姚太太就叫姚宓收好。姚宓把房契藏在妈妈的大皮箱箱底,把钥匙和妈妈另外几把重要的钥匙穿在同一 个钥匙圈上。
姚太太心里踏实了,放放心心地收拾了家里的东西,搬往陆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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