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夜景(视觉中国)
最新出版的《收获》杂志,刊登作家唐颖新创作的长篇小说《上东城晚宴》。唐颖此前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被改编成电影《做头》的小说《红颜》等。《上东城晚宴》的故事发生在纽约上东城,延续的是唐颖作品中一贯的主题:情感关系。
在与评论人王雪瑛的对谈中,唐颖对自己的作品作了解读。
【对话人】
唐 颖 知名作家
王雪瑛 文学评论人
《红颜》后来改编成电影《做头》,导演却把小说里一段暧昧的难以言说的关系做了简单粗俗的处理。
王雪瑛:你擅长以情爱打开审视两性的深度空间,爱是你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关键词。你认同我的这个判断吗?
唐颖:是的,情爱,或者说情感关系,可以说是我的一系列小说的母题,换言之,是我小说创作中的核心关注。这些情感关系里的人物,几乎跟随我自身的生命旅程,进入不同的时代,经历变迁带来的震荡。常常,爱输给了现实,却也不那么简单,我的某些人物,甚至无法正视自己的情感,他们所处的两性关系更加暧昧和模糊不清,有时,我觉得这种难以用语词界定的状态比可以确认的“爱情”更真实更幽深,也更值得通过写作探索。
比如《红颜》(《上海文学》1995/9)里的爱妮,她每星期上美发店做头,也与美发师亲密相伴十几年,每星期一次的做头就像每星期一次的约会,正渐渐成为她生活中的支点,在填补她婚姻中的缺憾。她和美发师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出轨行为,却暗潮汹涌。这部小说后来改编成电影《做头》,导演却让两人上了床,把一段暧昧的难以言说的关系做了简单粗俗的处理。
这次在《收获》发表的长篇小说《上东城晚宴》 则是表现了一段完整的两性关系,发生在两个成熟的人之间,直接,没有幻觉,或者说,没有关于爱情的憧憬,他们从身体开始,并且希望仅仅停留在身体,因为已经看到这段关系没有前途;然而,两人相处中关系在发展,你以为可以控制却发现难以控制,想要遏制的感情正悄悄地越过彼此的身体牵丝攀藤互相缠绕,于是,伤害产生了,你并不想伤害对方是吗? 可是爱的结局就是伤害。因此也是一段虐心的情感旅程,是以聚焦的方式去描述,从开始到结局,一路发展丝丝入扣写来。在这部小说中,我仍然以女性视角,也就是女主人公的视角去描述这段关系给生命带来的感悟,或者说痛感。文学,不就是给予读者痛感的共鸣?
王雪瑛:你塑造人物的时候,充分考虑了他们生活的城市,犹如植物,他们有着自己生长的环境与土壤,将他们的气质与生命的形态融入到城市的文化生态中。在 《上东城晚宴》 中,你深入展开的是爱的逃离,揭示的是现代人更深层的情感困境。他处于纽约上东城的地位,而她只是纽约的短期访问者。她忍受着内心的剧痛,离开纽约,和他分手,表明了她作为一个现代女性的自我坚守。
唐颖:逃离? 是的,从进入这段关系初始,里约就在下意识地做逃离的准备。首先作为现代女性,有足够的智商和常识对这段关系做判断,她也是一位都市的精致自恋者,所有的努力是自我坚守。但她经历过婚姻,有过离婚挫折,也经历了好友的突然去世,深感人生无常,人生观有悲观的层面,所以她要及时行乐。上东城晚宴是个象征,象征一个虚幻的场景,其光芒让你眼睛发花,因此这个背景上的男子也已经自带光芒。以后,里约才会发现,这是一个和她的世界不太可能交集的另一个维度,她冷冷地打量它而不是抱有期待,这是里约的洞察力和自我反省带给她的免疫力。对于她,纽约这座黄金城,是奇遇的含金量高,是非常爱情的含金量高,里约追求能让她深深沉迷的关系,而在她非常享受的同时,危机也出现了。里约是多么清晰地看到她将面临的体无完肤的下场,即使痛不欲生也必须自己来斩断这关系,她仍然也是个完美主义者,只有自己来结束,才会结束得漂亮,结束得酷,这便是里约的现代性。
任何年龄都可能产生爱,只是,当不再年轻时,它出现时的面目也变得不那么清新。所谓成熟,是对爱的瓦解。
王雪瑛:你以虚构的方式讲述着一个逼真的故事,你以可读的故事,清晰的情节脉络,探寻着一个在感性与理性之间生发,犹疑,挣扎的问题,这是人生中永恒的问题,爱欲与生命。
唐颖:当你用“逼真的故事”来形容我的小说时,我感到高兴。假如说失败的叙述是把真实的故事讲述成假的一样,我希望我的虚构作品写成如同真实发生的故事。虽然作为小说,有时故事未必重要,尤其是短篇小说,是以生活的某个片刻展示多意味的人生真谛。“像真的一样”是为了让读者身历其境,这也是虚构作品必须追求的质感。这里有如何“逼真”的问题。其实,铺排情节并不难,富于质感的细节才是支撑情节的关键,空洞才会虚假,写作的挑战也在此。创作每一部作品对于写作者都是一次消耗,每一片刻的生活体验都不会被空置,故事可以虚构,人物可以虚构,但从你作品散发的热能和感情却是真切的,饱含了作者自己生命历程中点点滴滴的感悟,这也是我对作品中“真”的追求。
王雪瑛:真实感就是作品中散发着的生命的能量,这是作家用自己的创造力贯注的。爱欲是生命中最自然,最真切的能量,而人生之旅是在理性的轨道上运行的,爱欲往往与人生理性的轨道背道而驰。在女主人公里约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他到底对她有过真爱吗,还是一种欲望?
唐颖:由于面对的是一位有着巨大野心奋斗不懈的成功者,里约在这段关系里已经给自己设置了警戒线,她并没有奢望获得所谓的“爱”,不会要求获得所谓“结果”。也可以说,这是现代婚姻之外的男女关系中某种戒律:请不要不识相地索取“长久性”,否则关系便破裂。为了消除对方疑虑,为了表示不示弱,里约隐瞒了自己的离婚现状,她让他看到他们的状态相同:她在婚姻里,她不会索取结果。现代男女关系之无情也在此,拒绝山盟海誓,预先摆明态度才能交往下去。但无论里约给自己打了多少次防疫针,该来的病还是来了———假如把这样一种无法控制,从性爱里发展出来的感情称之为病,里约已病入膏肓。她无法克制地要在这段她认为不能认真的关系中去争取真爱,这就是里约或者说书中女性的悲哀,她是在自我警戒中,一步步渐渐沉浸其中无以自拔。当面临全身而退时,必然承受剧烈的痛苦。
而她的对手、被她嘲讽地称为于连的男子,因其强悍的意志,过往经验颇丰的异性关系,以及本身已获得的成功人生背景,成了这段关系的主宰。事实上,他并非玩世不恭,他也不自觉地被里约吸引,但他有清晰的人生目标,不容易被感情迷惘。里约的离去对他也是一次打击,也许他是可以去挽回的,但他没有,他尤其害怕自己迷失,他必须用意志克服,这意志曾让他获得不一般的成功,他怎么可能因为爱而软弱?
所以里约和于连的不平等,不仅是可见的物化的那一切,还有价值观和人生观带给他们的不平衡。面对情感羁绊,总是意志更强悍,人生目标更清晰的那一位容易摆脱。所以,虽然,里约先离开他,但她是这场情感关系中的挫败者。
王雪瑛:爱对于人生来说永远是一个问题,而不是一个答案,而人的生命力就体现在对爱的渴望与爱的追求中。这两者之间的巨大落差,就是小说与戏剧生长的空间。
唐颖:爱情这个语词仿佛附带纯真、一往情深这些品质,这更匹配青涩岁月———年少可以和纯真和一往情深划等号。可是,任何年龄都可能产生爱,只是,当不再年轻时,它出现时的面目也变得不那么清新。所谓成熟,是对爱的瓦解。爱具有非理智和非功利的特质,然而,成熟的标志是理性,是现实中各种利害关系的权衡,便有了自我质疑和挣扎,任何充满挣扎的关系也是最有戏剧张力的关系,让你窥见人性的复杂幽微和沉在最深处的底色,是最有利于小说和戏剧的生长空间。那些看起来成熟却可能充满缺憾的情感关系,更让人唏嘘不已。
里约和于连的情爱关系是反抒情的,在关系过程中,他们并不会对自己承认这便是爱,他们从不对彼此抒情,只为了有一天可以说走就走抽身而去。可身体难以和心灵分离,它不会让你只享受快感而不付任何代价,当你开始感到心痛,痛苦追上了并覆盖了快乐,这时候,的的确确,爱输给了现实,这个前景他们不是早就看到了? 然而,生命力无法被理性控制,也不是道德可以规范,生命旅途上你难免失控,这正是人性最本真的一刻,也是生命产生奇迹的一刻。在这段关系里,我也看到了终极性的悲哀,我很怀疑人是否真的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假如你的爱无法如愿以偿,你已经输给了命运。
在真实的人生中,许多女性不都是内心怀着伤痛,对着外部世界微笑,在充满挫败的生命路途上,让自己体面地生活下去?
王雪瑛:爱是一种强大的能量,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她留存的方式;爱又是一个深远的主题,从过去到现在,人的理性和感性还是无法穷尽。人性有多丰富,爱就有多丰富,人性有多复杂,爱就有多复杂。无论是真实的人生,还是虚构的作品,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探讨着这个问题。
唐颖:就像你说的,人性多复杂,爱就有多复杂。爱的表达远远不是甜蜜,当爱产生时,往往呈现负面情绪,怀疑嫉妒郁闷诸如此类。在我的这篇小说里,在原本是相爱的关系里,双方即直接又曲折,直接的是身体,曲折的是情感,刻画了他们彼此的探询质疑无法真正进入他者内心的无奈。你看,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直抒胸臆说出“我爱你!”有时这“爱”说不出口,恰恰表明彼此是认真的,也是犹疑的,或者怕爱落空,或者怕为爱负责,不如当作一场梦,一晌贪欢,却又不甘心让梦消失,而患得患失,这是否也是现代人的爱情困境?
王雪瑛:对,现代人有了选择的自由,就有选择的责任。独立和自由都是以承受和责任为代价的。萨冈说过,“当女子爱一个人较之对方爱她远远为多,她就成为自己的刽子手,她就成为自己的受害人。”而里约在让自己成为受害人的时候,她还拥有一个拯救者,就是小说中的男二号人物高远。她和高远惺惺相惜,他们各自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友人,在接受失去的时候,他们成为彼此安慰的知音,而在她的人生遭遇重创的时候,高远给了她相濡以沫的日常。如果说,于连是她的致命诱惑,那么高远就是她的现世安稳。你塑造的人物高远和于连在小说中构成鲜明的对比。
唐颖:高远是里约去纽约的动力,但她却是在去找高远的路途上改变了人生方向。她遇到了于连,上东城是个重要符号,它是豪宅,虽然没有盖茨比长岛的豪宅那么绚丽,对于来纽约旅行,租住在皇后区平民住宅的里约是个无法忽视的场景。而高远住在狭小的公寓,因为事业瓶颈将从曼哈顿搬往皇后区的中下阶层区域,里约穿梭在他们之间,是在得意者和失意者之间跨越,她却是在失意者那边取暖,感受日常带给她的真切,同时也愈加看清作为移民在纽约生存的不易,包括得意者那一方获得成功的更加不易,也因此成功的光环在纽约才会如此耀眼,“情爱”遭遇“成功”没有立足之地。她是在这穿越中,愈来愈明白这段关系在纽约的无望。她希望朝高远转身,遗憾的是这位音乐暖男却无法替代另一边的狠角色,所以这现世安稳里是有着很深的缺憾,曾经的活力渐渐沉寂。生活变得结实接地气,但生命火花也消失了。午夜梦回,到底是为自己觉得幸运还是失落? 那些放在鞋盒里随手写下诗句的餐巾纸,寄托了里约的心情。
王雪瑛:小说的最后,你以补叙的方式给女主人公里约设计了一个相对温和的结局,里约最终选择了和高远一起共同生活,在纽约开了一家甜品店,有了孩子,过一种安稳的生活,于连对她的突然造访,送了一幅他的画,是对他曾经承诺的兑现,也是对她心中关于爱的疑问的一种回答。而里约看见于连出现和消失后的泪水,表示着她还是无法忘记曾经的爱与痛。
相对于这个温和中带着淡淡忧伤的结局,其实现实生活中的结局有着更多的可能性,很可能是更苍凉,更严酷,更骨感。我想起了罗曼·罗兰的一句话,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又听到了里尔克温和的恳求,你要爱你的寂寞,如果你的亲近都疏离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扩展。
唐颖:我不忍给里约太过不堪的结局,事实上,这个人物从头至尾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或者说没有丧失自我,因此她也不会让自己落到太严酷的地步。从人物性格发展来看,里约不是柔弱女子,她不过是遇上比她强悍的对手。我书中的女性人物都不软弱,她们不会让自己输得一败涂地,我赋予她们的现代性,还表现在她们有能力自救。然而,后来过上了平静的日常人生的里约,心里却有难以痊愈的伤痕,这便是,几年后,当于连突然出现时,她难以自控地流下泪水,虽然当时,在决裂的时候,她并没有在他面前哭泣,如今的泪水是伤感,是痛定思痛,也赋予了这故事一些情怀。在真实的人生中,许多女性不都是内心怀着伤痛,对着外部世界微笑,在充满挫败的生命路途上,必须不断打起精神,调整表情,让自己体面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