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作者(左)在加州大学视频参加导师百岁诞辰纪念学术研讨会会 储德天供
【导读】昨天是当代中国著名思想家、文艺理论家王元化先生百岁冥寿。华东师大举办了隆重的学术研讨会,众多学者回忆交往细节。与此同时,上海教育出版社推出三本纪念书籍。昨天摘编了《论王元化》中许江的文章,今摘编《王元化传》中章节。该书是王元化弟子、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中国研究中心教授吴琦幸所著,他追随王元化数十年,因其弟子身份获得翔实的第一手资料,体现了王元化作为一位左翼文学革命者,在追求共产主义理想道路上、追求学术思想独立过程中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在传记中,吴琦幸不仅力图真实还原学人王元化的成长经历和治学历程,更为难得的是还揭示了王元化诸多思想脉络,尤其是其对文明的忧虑和自称“过渡人物”的解读。
十大门生后学发起80岁论文集,首肯钱谷融、夏中义
1999年11月,王元化80岁生日,学术界、思想界一连串的生日庆祝活动。华东师大文学院、王元化的学生们倡议编印学术论文集,以志先生的寿诞。由王元化的门生后学朱杰人、吴琦幸、洪本健、胡晓明(执行)、陆晓光、巢宗祺、傅杰、蒋述卓、钱文忠、钱钢十人发起,组成编辑委员会,历时一年多的沟通联系,海内外鸿儒硕学惠赐学术论文,钱仲联撰写序文,撰稿者有季羡林、汤一介、张灏、庞朴、裘锡圭、李学勤、饶宗颐、王运熙、冈村繁、葛兆光、余英时、朱维铮、林毓生、周策纵、章培恒、李欧梵、罗多弼、墨子刻、成中英、马悦然等,结集为《庆祝王元化教授八十岁论文集》,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庆祝王元化教授八十岁论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王元化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这一时期发表、出版的书籍和文章总计约79篇(部)之多。其中最值得一提的纪念文章是钱谷融先生的《谈王元化》。这篇最初发表在《文汇报》1999年11月的文章,成为解读王元化心灵和思想世界的妙文。钱谷融先生在1950年代提出“文学是人学”而被打入另册,到了新时期他成为引导社会思潮的重要人物。而他的《谈王元化》就是从一个人开始的,他自王元化的眼睛谈起,将王元化的个性和内在的心灵活动写得栩栩如生,更重要的是此文得到传主王元化的首肯,在王元化亲手编定的《王元化集》专门收录他人对王元化学术思想成就的“评论集”中列为首篇,同时还收录了夏中义的《王元化襟怀解读》。这两篇可以说是此一时期研究王元化的最重要的作品。
上世纪90年代,徐中玉(左)、钱谷融(中)、王元化(右)合影
与年轻人一同游杭州,爬山游湖中度过中国意境的80岁
在王元化长期的学术生涯中,他的周围除了他的学生外,慢慢凝聚起一批高校、出版界、新闻界和文化界的青年朋友。王元化喜欢与青年人对话,不仅使青年人受到教益,青年人给予王元化思想上的启迪也是很大的。他喜欢跟青年朋友谈最近思考的问题,有的时候毫无顾忌地将正在思考的问题先行披露,跟青年朋友反复讨论,以臻完善,再动笔写作。
应家庭、学校、社科院、学生等热烈要求,王元化的80生日宴会举办了好几次。他并不在乎这种形式的东西,最好的庆祝是围绕着他谈论学术和思想。但是王元化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人,他不愿意拂了众人的意,因此前后有了好几次的生日庆祝宴会。
作者吴琦幸与导师王元化
在上海社科院庆祝生日活动结束之后,王元化兴犹未尽,应杭州中国美术学院许江、舒传曦等的邀请,组织了一次杭州之游。杭州是王元化最喜欢的地方,除了灵隐旁的云栖小径,树林清晨的鸟鸣、云起云落的写作环境,中国美术学院也是他的情有所钟,他担任了此校的客座教授,还推荐了林毓生、夏中义等来此任教。这次杭州之游得到了该学院的热情欢迎,除了蒋述卓、吴琦幸、胡晓明、傅杰4位学生以外,同游者还有赵自、林其锬、许纪霖、钱文忠、兰云、高建国、翁思再、柴俊为、王为松、陆灏、吴洪森等。王元化事先约法三章:(1)每人的食宿费用自理;(2)出发之后,不接电话;(3)纯游玩,不再搞生日宴会的活动。
同行者不管什么身份,他们属于思想、学术上有着追求和勤于思考的年轻一辈,王元化看到他们,似乎从他们身上折射出当年的自己。他们一路上畅谈学术、历史、典故,王元化讲了他青年时代的几位老师的故事,更多的则是谈他正在思考的内容。他乐于跟朋友们交往,特别在进入1990年代,他的周围总是聚着一批这样的青年朋友。一行人游西湖、登孤山、观日出、赏落霞,在美丽而极具中国意境的景色中度过了王元化的80生辰。
客厅内青年朋友高朋满座:从这里思想流向全国理论界
由于王元化家中一卧、一厅、一书房,面积都比较窄小,无法接待众多的朋友和学生,也无法安静工作,1997年3月9日,新建成的上海图书馆为他安排了一间研究室,一直使用到他去世以前,他留下的一批档案后来就捐赠给了上海图书馆。1997年至2002年,类似的书房又不断搬迁。从最早的吴兴路到衡山宾馆,再到庆余别墅,王元化的客厅一直高朋满座,《九十年代日记》中仅有名有姓的客人就达到400多人。
听王元化谈思想、谈文化、谈他自己最近的新的课题等,是上海文化思想界的一件盛事。从这里传送出去的是具有时代特色的文化脉动,王元化的思考在小小的客厅中向社会传播,“五四”精神、意图伦理、功利主义、顾准、杜亚泉、张中晓、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卢梭、鲁迅、第三次反思等,从这里传入上海,乃至全国的思想界。青年朋友们都有一种体会,在清园中听王元化畅所欲言,上下纵横,广征博引,都是随兴即发,彻底放开思路,往往比读他的文章更具有深刻性,此是围坐在元化身边的人都知道的。
王元化所著的《九十年代日记》,内含其1990至1999年撰写的日记
1990年代的沪上清园,成为当年上海思想文化界的一道风景线,王元化给了青年朋友很多思想理论上的教诲和指导,同时青年朋友们也反馈着很多最新的理论、思想、学术动态,这种双向交流,构成了王元化晚年反思不可缺少的资源。清园客厅中,王元化如涓涓泉涌的讲话和闲聊,不仅充溢着人文的关怀,而且通过互动,形成了学术和思想的各个领域的支援意识,为青年学子积累了宝贵的思想理论资源,而时代的脉动和理论的更新在这种互动中更加贴近现实。除了他的亲炙弟子之外,还有不少青年学者后来成为思想界、文化界的骄子,如夏中义、许纪霖、邵东方、汪丁丁、朱学勤等。
对鲁迅的评价颇有新意:过于看到人性阴暗面
今举笔者所闻之一例:王元化曾经发表多篇文章谈鲁迅,已颇具新意。但听他在客厅中谈的看法,更值得一提。
他说:自己年轻时崇拜鲁迅那种不妥协的战斗精神,喜欢鲁迅那支犀利而深刻的笔。但经历过一系列残酷斗争之后,重读了鲁迅的著作,才看出了鲁迅自身的众多自相矛盾之处。他说,鲁迅追求个人自由,但真不懂什么是自由,不懂自由需要制度化的保障。鲁迅的每一次变化都是“自我否定”或“自我嘲讽”。比如,鲁迅早年极力张扬个性的解放和独立,鼓吹尼采哲学,但经过一系列挫折和失望,他却像当时的革命青年一样转向左,当上了左翼文坛的帮主。他大部分骂人的杂文,都是左转后的产物;再后来,他又与周扬等左翼文人分道扬镳,大骂“四条汉子”,但有一点始终没变,那就是满腹的怨毒和好斗。鲁迅更愿意看到人性阴暗的一面,这方面看得准,打得狠,对国民性的批判深入骨髓。但鲁迅的怨毒也导致了他的好斗和不宽容。鲁迅说,我活着,不为爱我的人,而为恨我的人,我和恨我者斗,到死也一个都不宽恕。
《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其他诸如谈“五四”、谈教育、谈国家学说、谈哲学等,莫不是在这里先有大量的谈话,逐渐酝酿成熟之后再作文。总的说来,王元化谈话粗放,下笔严谨;谈话使人获得启迪和思想解放,文字则具有深刻的内容,表述也平和中道,其中经验性和理论性交融在一起。他因时而发的观点,结合个人的感触和史实,像黑夜中的闪电一样,给人深刻的启迪,同时也有很强很久的生命力和穿透力。
晚年为自己武汉人的暴躁脾气难以克制而感自悔
有喜悦也有烦恼。王元化对青年朋友有着真诚的友谊和关怀,但他对于学生的要求颇高,尤重做人之品格和学术研究之方法。但是有的时候免不了出现误会、冲突,甚至也会偶尔反目。王元化待人尤其是年轻人和蔼可亲,熟知他的人知道,王元化最看重的是人品。年轻人学术青涩、思想不深没有关系,他都以海量包容,但是对于人品的高低,他往往是最在意的,有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而直言不讳,甚至得罪了一些人。
这一点,在王元化的晚年,他也认识到,并常常会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在日记中多处记载了“中午事不快”“年老易发怒,当控制”“引我不快”种种情况。颇有感受的许纪霖撰文说,如果王先生对你发脾气了,那就说明他不把你当外人了,是值得可喜可贺的。
1997年4月2日王元化日记中记读易中天《武汉人的脾气》,他联想到自己的脾气:“我祖籍江陵,生在武昌,也算是个武汉人,我觉得,除了作者所没有提到而应视作楚人(也包括武汉人)最大毛病的暴躁和冲动性格等等之外,他所说的也都是或多或少地接近事实的。我自己的身上就可以印证这些特征的存在。我自己就为自身的这份家乡遗产深感苦恼。我很不喜欢这种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脾气,但是要克服却十分困难。它是遗传基因在人的气质上所发生的影响,是巨大的。这种脾气使人对武汉人也是讨厌的。”
他还会多次在公开的场合将自己的脾气不好,冲动和暴躁等等说出来,以获得友朋的谅解。
王元化与他的《清园论学集》
一生性格素描:“耿”“疙瘩”“飙”
笔者可以用三个词来形容王元化一生的性格,那就是“耿”“疙瘩”“飙”。
“耿”,是指他的倔强,凡认准的事情和观点不容易扭转,最好的例子是1955年时,只要他承认胡风是反革命就可以免去厄运,可以从隔离审查的黑暗中走出来。但他认准胡风不是反革命,当时胡风集团中甚至有人还并不完全认可他是自己人,他却在那厢为胡风不是反革命付出代价,直到临终前才吐露:“我对于胡风这个人可以说是很不喜欢的。但是后来说胡风是反革命我是不同意的,我始终不认为。”
“疙瘩”,王元化对事对人的极度认真、极度的严格和挑剔。他在学问上是“疙瘩”的,为了一个问题可以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地思考,他晚年在其论文集《清园论学集》上题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用夏中义的话来说:“王元化自年轻时起便有‘精神洁癖’,他绝不愿让一个未经独自思考且认可的观念永驻其大脑,否则他在40年代初就不会有第一次‘反思’了。但问题是,作为精神血肉,已在其身心活了半世纪多的既定观念,一俟经不起历史证伪,晚年元化依然不屈不挠地将它‘呕吐’掉,哪怕因此承受撕心裂肺式的痛楚。”王元化对人也是“疙瘩”的,他坦承待人,希望朋友之间也必须真诚相待,对真诚的执着,使他无法忍受师生、朋友之间的虚伪和欺骗,与有的人反目也都是这个原因。
“飙”,就是王元化所独有的自信心。自从事学术研究开始,王元化对于自己花精力做的学问,他都有这种自信。从孩童时期起他就是一个真挚诚实的人,到了老年还保持着一贯的正直、诚实、自信,当然他认为人总是有缺点的,因此他也会为自己一时兴起而发脾气或者误会而道歉。
对知识分子从政的思考:以鲁迅和胡适为例
2003年5月,笔者在清园与王元化谈知识分子的从政问题。
王元化说,关于知识分子也卷进了物质主义、消费主义,这个观察是对的。今天的知识分子没有自觉其为知识者的公共声音,而甘于与一般人群一样地贪图享受,甚至出现了很多虚假的、用不正当手段获取利益的现象。熊十力说过的,知识之败,慕浮名而不务潜修;品节之败,慕虚荣而不甘枯淡。今天的知识之败,正在于不务潜修,这个潜修,就是要人静得下心来做学问。至于浮名的问题,我也想过的,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一点呢?保持自己的名节是好的,但是追求名声,却往往使人变得虚伪可憎。在过去的士大夫和今天的知识分子中间,都可以找到利欲熏心、追求功名的人。很多读书人直到今天还在热衷当官。虽然,从真正的荣誉来看这也并不一定光彩。
17岁参加革命的王元化(左)和古稀之年的王元化(右)
王元化说,鲁迅曾称他对于地位、名声都不要。可是胡适晚年谈到鲁迅的一些政治表态时,却说他除了认识的原因之外,也含有追求名声的成分在内。鲁迅如果后来也能够像他早期在《野草》中所说的,“欲知本味,剖心自食”一样地去解剖自己,就一定可以在中国杰出的知识分子灵魂中,看出最隐秘最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奥秘。
至于胡适本人,他为了坚持自己的独立见解,不惜做出许多干犯众怒的事情,例如批评学生反对“二十一条”的游行,反对将溥仪驱出清宫等,似乎是我行我素,不在乎世人的毁誉,但是熟知他为人的学生却说他是很看重后世名的。从他日记准备给别人看,写信留底稿这方面来说,固然是出于一种喜欢整齐有序和细心谨慎的性格,但恐怕也是给人一种良好印象的出发点吧。
我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没有决断,没有做出最后的结论:需要否定追求名誉带来的负面作用,还是应该肯定?
李念编摘自《王元化传》第八章《欢乐颂》中《莘莘学子 每怀靡及》《对名声和地位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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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琦幸
编辑:李念 刘郑宁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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