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奠基之作:莫奈《日出·印象》(1872)
晨雾笼罩的勒阿弗尔港口,远处的船只帆影林立,水天交接处,码头繁忙景象被掩盖,只剩模糊的剪影。一切是看不清的清冷孤寂,宛若港口背着画箱的穷画家,留下这速写般的潦草,投下那匆匆的一瞥,转瞬离开,却又似乎纵身一跃,走进了那盛满塞纳河斑驳光影的开阔画面。天边的旭日是唯一的光亮。1874年,《日出·印象》展出之时,印象派正如这轮旭日般冉冉升起,熠熠生辉,成为艺术史上再难抹去的一笔,而莫奈也成了19世纪绘画版图中绕不开的名字。
9月17日 ,莫奈《日出·印象》及其他多幅名作远渡重洋重磅抵达上海展览,引发上海及中国众多莫奈迷的追捧;11月1日下午,著名美学家、复旦大学特聘教授沈语冰做客上海图书馆,与听友共叙“莫奈与印象派”,一探莫奈画作中的光影、色彩与自然,谛听莫奈与印象派共伴一生的跨世纪传奇。
曾精彩演绎过马奈和塞尚的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哲学学院沈语冰,再度做客上图,讲述“莫奈与印象派”。闻逸摄
《日出》曾被官方沙龙拒收,印象派从被争议到接受、被追捧
提起正在展出的上海莫奈展,媒体多用“150年来中国首展”“印象派开山巨作真迹空降”等来强调其重大历史意义。有关“印象派热”的当代热潮从未停息,美术史家沈语冰说,大概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凡是涉及印象派的画展都会引起观众强烈的兴趣,甚而变成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
印象派为什么如此受欢迎?沈语冰认为,这与其前后的艺术发展脉络有关。在印象派之前的学院派绘画,包括更早一些的巴洛克、洛可可,描绘的都是贵族、国王上流社会的生活,反映的都是两三百年前人们的思想情感,以及当时人对于古希腊、罗马的理解。这些作品的宏大主题和精巧技法固然令人惊叹,但与普通人之间多多少少隔了一层。而印象派则不同,他们不再执着于古典神话或者重大历史题材,所画的就是他们眼前的巴黎,记录的是以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为主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印象派之后的立体派、抽象派、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抽象表现主义……还有以装置、录像、行为、表演等形式呈现的当代艺术,似乎离我们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令人迷惑。而印象派那段历史恰好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大家又觉得他们的画好看,好懂,所以印象派总是受到欢迎。
法国学院派最喜欢的画家卡巴内1863年画的《维纳斯的诞生》
“印象派”一词的起源与莫奈有着直接关系,并因其作品《日出·印象》而得名。1874年,莫奈、毕沙罗、德加等一批被官方沙龙拒之门外的“落选者”牵头成立“无名艺术家、画家、雕塑家和版画家协会”,并在纳达尔摄影工作室举办了第一次展览。《日出·印象》在展览上展出。当时,这幅画受到了舆论一边倒的嘲讽。《喧噪》周刊记者路易·勒鲁瓦特意写了一篇文章来讽刺这幅画,标题就叫《一帮印象派画家》,该文借用了两个看展人的对话形式点评,认为工厂里还未印完的墙纸都比它完成度高,称《日出·印象》只是一个印象而已,这群画家只是一帮“印象派”。
沈语冰表示,自己对《日出·印象》充满了矛盾的情感。一方面,它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太高。从《日出·印象》起,一个全新的观念出现了。原来一幅画真的可以抛弃客观、照片式的写实描绘,而仅仅画个人的感觉和印象,这个理念开始植入艺术家的脑海。而另一方面,这幅画的确非常潦草,很难称得上是一幅完成了的作品,与莫奈一生大部分的杰作相比,也并不起眼。
巴黎皮西纳大道35号纳达尔摄影工作室
印象派从19世纪70年代诞生后的争议,到80年代慢慢为人们所接受,再到90年代深受市场欢迎,期间,出现了一批大胆突破传统的印象派代表画家。他们偏爱自然风景、街道、巴黎工人,主张户外快速作画,强调自然光的相互作用,反对层层套色、釉色上光,采用厚涂法,不打底直接上色,热衷于色彩研究和瞬间的捕捉,在他们眼里阴影不再是纯灰色,而是补色的融合。他们都认同印象派的大前提和一些共性的东西,同时又保留自己的个人特点。
德加理性,他拥有扎实的素描根基,强调形体塑造和线条表达,常用窥视镜头和类似相机快拍的构图,对色彩的应用很克制;毕沙罗偏好社会问题,善点彩,热衷于描绘社会底层人民的劳动和生活场景;雷诺阿的人物画细致入微,尤其擅长塑造“瓷器”般的漂亮女人;莫里索作为女性画家,着力塑造男性画家所忽略的家庭场面,题材富有亲和力,笔触灵动而活泼。
印象派代表画家的部分作品,左上为德加《舞蹈教室》(1873—1876);右下为毕沙罗《厄哈格尼的收获》(1901);右上为雷诺阿《包厢》(1874);左下为莫里索《摇篮》(1872)
印象派中的印象派,《蛙塘》前后的莫奈
在众多印象派画家中,莫奈被称为是“印象派中的印象派”。沈语冰说,莫奈不仅是印象派的奠基者,而且是印象派理念的终身践行者。
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
他的作品体现了他艺术理念的变化和发展。1960年代,青年莫奈还偏重写实主义,崇尚巴比松画派的相关技巧,这在他早期的画作《圣·阿德列塞花园》《鲁昂·勒阿弗尔》颇有体现:影子处理延续传统的灰色,人物刻画比较严谨,色彩运用相对传统。
莫奈的早期作品《圣·阿德列塞花园》,仍然采用的传统的写实画法
1865年,受马奈《草地上的午餐》的刺激,莫奈创作了巨幅的同名画作。可以看出,在这幅画中,有关人物的刻画精确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风景中光影关系的描绘,阴影部分呈现蓝灰色调,和光线部分形成了非常强烈的排列效果。印象派的探索初露端倪。
《草地上的午餐》局部(1865—1866)
莫奈真正从写实走向印象实验始于1869年的《蛙塘》。那年,莫奈与好友雷诺阿肩并肩一起,在塞纳河畔人流如织处,创作了好几幅蛙塘掠影。在作品《蛙塘》中,画面上的人已完全模糊不清,远处的树只用了大块笔触潦草地充当背景,而河面波光粼粼的效果才是莫奈真正想要表达的。
《蛙塘》(1869)
1872—1878年,莫奈在塞纳河郊区买了艘船,专心在船上写生,这一画就是六年。这艘小船被称为“莫奈的工作室”,他的好友马奈还专门画过莫奈在船上作画的情景。画船上的六年间,莫奈的印象派风格日趋纯熟,并发展出一套完整的个人技法。
马奈:《莫奈在船上画室》(1874)
1872年创作的《阿赫特扎恩河上的小屋》,画面已看不到一丝阴影。周围柳树掩映,倒影婆娑,体现了莫奈对光影的迷恋。
左:《鲁昂·勒阿弗尔》(1858);右:《阿赫特扎恩河上的小屋》(1872)
1875年,莫奈创作了著名的《撑阳伞的女人》,该画描绘的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卡美伊和儿子漫步的情景。画家本人处于仰视角度,卡美伊放大的人物形象处于画面风景的正中,被巨大光影笼罩,显得高大而瞩目;她手中的阳伞混合着青草般的绿色。关于这把阳伞的颜色,沈语冰说,他并不认为其固有色是绿色的,“这很可能是一把白色的阳伞,之所以刻意画成绿色,是因为绿色是红色的补色”。这与盯着太阳观看后闭眼所见的残影不谋而合,是莫奈探索色彩的成果。实际上,这幅画创作后的三四年,卡美伊就不幸去世了。画中妻子纪念碑式的形象也成了莫奈心中永恒的怀念。
《撑阳伞的女人》(1875)
同一母题的系列创作,28幅《鲁昂大教堂》
关于莫奈绘画时期的分野,沈语冰形象地将其分为“印象时期(70年代)”“粉状时期(80年代)”“雾霾时期(90年代)”。
19世纪70至90年代,莫奈创作了众多风格不一的作品。从克里希大街捕捉到的流动的人群,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印象;到“圣拉扎尔火车站”系列弥漫的蒸汽及其背后的工业变革;再到“干草垛”“白桦林”系列,孤零零摆放的干草堆和整齐的白杨树在莫奈的笔下千变万化;以及他在1892—1893年两年间创作的大型工程“鲁昂大教堂”28幅,莫奈都在实践同一个母题的系列创作,即对同一对象在不同时间点、不同光线条件下进行反复创作。
莫奈笔下的克里希大街和圣拉扎尔火车站
画鲁昂大教堂时,莫奈特地在教堂对面租了间房,每天对着窗户作画,描绘清晨、黄昏、午后,雨天、晴天下的不同教堂。其实画的就是石头,但于莫奈来说,绘画的意义不再停驻于石头本身,而在于石头上面反射的各种不同的光。当时莫奈的创作状态达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大教堂成了他的噩梦。莫奈给朋友写信,说自己居然梦见大教堂是粉色的,纯蓝色的,教堂的整个立面倒下向他压来。他每天持续不停地研究这些石头上的光影变幻,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每天都比前一天看到更多,又遗憾前一天没有看到的东西,颜料不断地堆积,他想完全诠释心眼感受到的教堂,但总是失败,他变得越来越绝望,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赢得这场与时光追逐的竞赛。时光飞逝而过,光线在不断变化,怎么捕捉这一瞬间,也许只有相机才能勉强做到这一点。
“鲁昂大教堂”系列
沈语冰说,严格意义上说,印象派的理念是自相矛盾的。印象派执着于眼睛最初一瞥所看到的景象,而这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实现;但莫奈用实践证明,“我”至少可以定格最初一瞥的瞬间感觉,他的系列作品就是这一理念下的实验性产物,是对印象派的完美演绎。某种程度上,莫奈打破了绘画是空间艺术的传统理论,完成了空间与时间的艺术重塑,将印象派的理念诉诸实践,这种勇于探索的精神令人敬佩。
唯爱园艺与自然,80多岁高龄留下环幕《睡莲》
莫奈声望日隆,生活逐渐富裕起来。他在吉维尼小镇购置了别墅,晚年他和他的八个孩子就住在这里。莫奈把自己的家装扮成了美妙绝伦的花园,他的私人花园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植物,很多花都是由他亲手栽种、打理的。莫奈曾说过,我这人一辈子没有什么用,只会两件事,一是画花,二是种花。他对园艺的痴迷正如他对色彩的痴迷一样狂热。在莫奈最为富足的时候,最多有七个园丁负责帮他打理花园。
晚年的莫奈生活在大自然的包围之中,大自然给了这位老艺术家最美好的回赠,即是他晚年一系列精彩无比的花园作品。这些作品更加大胆奔放,甚至在白色的画布上直接上色,接近中国写意画法,线条精妙,色彩更加丰富。
莫奈晚年所住的地方
莫奈所描绘的日本桥、玫瑰花道,色彩运用精彩到几乎令人眩晕;他所描绘的睡莲安详静谧,整个天空都倒映在水中,仿佛浮在池塘里一样,甚至让观者有一瞬间的错愕,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宛若梦境般美好。
莫奈创作的“睡莲”系列
莫奈晚年患上了严重的白内障,双目近乎失明,他坐在池塘边,不停地画画,画累了就打坐,如庄子所说“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此时的莫奈已入了物我两忘、天地人合一的境界。
莫奈活了86岁,是艺术家中的长寿之星。有人说,莫奈活得太久,后面的画都没有什么创意。20世纪第一个25年,现代艺术突飞猛进,已经发展到莫奈无法想象的程度。但是,沈语冰说,恰恰是莫奈晚年的作品直接启发了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画家们。
莫奈用巨大的尺寸来创作极其抽象的作品。他的《玫瑰花道》没有细致描绘任何东西,只是一种色彩的抽象表达。
莫奈晚年的《玫瑰花道》(1920—1922),直接启发了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画家
莫奈的色彩运用丰富且克制,却总能精妙搭配成最美的状态呈现在画布之上。
重要的不是眼前所看到的色彩,而是内心的感受。这是一个老艺术家达成的圆满。
1918年,莫奈把自己的八幅《睡莲》捐给了法国政府,这批总长91米、高2米的巨幅作品永久陈列在了巴黎橘园美术馆的椭圆形画廊里。类似环幕电影一样的“环幕艺术”原创概念,让置身其间的观众尽享大自然的怀抱。
巴黎橘园美术馆椭圆形画廊展出的莫奈巨幅《睡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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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闻逸
照片:讲者PPT
编辑:李念、刘郑宁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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