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5月15日,在第二届国际音乐节上,首演《交响幻想曲》时,朱践耳回母校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并在门前留影。
8月15日,是朱践耳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如何“让中国语言变成国际音乐语言”,是几代作曲家孜孜以求的理想。因为在交响乐领域,中国至今还没出现国际公认的音乐大师,更鲜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朱践耳先生的创作之路,让后人看到了中国作品走向世界的自信与希望。本报今刊发此文,以期能给读者带来一些启发。 ——编者
五月中旬,带着朱践耳四部作品,指挥家陈燮阳在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指挥俄罗斯斯维特兰诺夫交响乐团,上演了一台“感恩母校”音乐会。在古典音乐传统深厚、世界排名前三的高等音乐学府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俄罗斯爱乐乐团团长、俄籍华裔作曲家左贞观告诉我们:“这个乐团的水平很高,音乐嗅觉特别灵敏,乐手们很快就意识到朱践耳是怎样一位作曲家。音乐家们把他的作品当作国际级大师的作品,这从他们严谨认真的态度中能感觉到……”
音乐会的意义,远高于音乐会本身。这是新中国成立六十九年来,中国指挥家第一次执棒俄罗斯名团,在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斯克里亚宾、普罗科菲耶夫、罗斯特罗波维奇等国际音乐大师学习工作过的地方,完整上演的“中国作品专场音乐会”。陈燮阳用中国原创作品,告诉了昔日的苏联老师——中国交响乐的现在与未来,也为驾鹤西去的朱践耳以及他的老师黄晓同,完成了感恩母校的遗愿。
▲1989年8月,朱践耳(左)与陈燮阳在一起研究曲谱。(均受访者供图)
作曲家留下遗愿——用一生的创作感恩母校
朱践耳生前常对老伴舒群念叨母校——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直至灯枯油尽前,作曲家还心有不甘,梦想有一天,在曾经的琴房里,恭恭敬敬地向主课老师谢尔盖·阿·巴拉萨年,交上厚厚的作业本。感恩母校这个念头,潜藏于他心中数十年,可时间这个伟大的魔法师,从不为任何人停留,朱践耳没能等到这一天,夙愿,变成了遗愿。
▲今年5月13日,陈燮阳执棒俄罗斯斯维特兰诺夫交响乐团上演朱践耳“感恩母校”音乐会。李克摄
半个多世纪前的留苏经历,朱践耳岂能忘怀?1955年9月,这位自学成才的“准专业”作曲家,被国家选送至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习。
在学院内“金字人名墙”(上面刻有从沙俄时代开始的历届高材生名字,不少是世界名人)那儿,朱践耳遭到了嘲笑,“土八路”的那点功底,如何面对和声、复调、对位?要知道,先期已留苏的中国学生李德伦、吴祖强、杜鸣心、郭淑珍、郑小瑛、黄晓同、曹鹏等,都是中国音乐界屈指可数的才俊、翘楚。事实上,这些人都成了我国乐坛的栋梁、一代宗师。而当年躺在法租界亭子间里的“病秧子”朱践耳,是个四年中靠听收音机里的古典音乐,走上音乐之路的作曲者,以致苏联老师给他上课时,朱践耳一脸懵懂,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年之后,才慢慢适应,奋起赶上。
在创作札记中,朱践耳写道:“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培养了我。在这座高贵的音乐圣殿里,我接受了一次艺术灵魂的大洗礼,使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片新天地,也是我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飞跃(创作观念、艺术趣味、作曲技法);更重要的是,这是‘交响梦’最初起步的地方。”
寒窗五年,朱践耳从一个业余作曲者,脱胎换骨,成了世界音乐名校的科班生。这几年,他写出很多作品。主要有钢琴独奏:序曲第一号《告诉你》、序曲第二号《流水》、钢琴曲《主题与变奏曲》、管弦乐《节日序曲》、钢琴叙事诗《思凡》以及五乐章的交响大合唱《英雄的诗篇》等。特别是管弦乐《节日序曲》以及结业之作《英雄的诗篇》,被苏联国家电台审听后,作为永久性曲目收购、演出并收藏。
慧眼识珠的巴拉萨年,在半个多世纪前,已预测到这个中国弟子的未来。在1962年8月回复朱践耳的信中他写道:“我非常非常地为你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你在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习的五年中,我一直在观察,我丝毫不怀疑,你将成为真正的大作曲家。我深信,当你独立工作时,也能写得很好。衷心地祝愿你。”果不其然,在之后的音乐旅途上,朱践耳朝着巴拉萨年的预言走去……
留苏五年,影响了朱践耳的一生,并在作曲家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他羡慕这个民族在文化艺术方面的富庶,珍惜本民族的文化代表人物和伟大文化遗产的创造者,他感慨万端于她的不可征服,并深深地致敬。八十九岁那年,他在方格子文稿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段回忆文字:“我整天,整个身心,都浸润在精美的音乐氛围中,使我懂得了什么是高雅美、精致美、人性美。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讲究,那么贴心……在音乐思维方面,也有了质的变化:过去是平面的、单一的、单色调的思维,现在是立体的、多元的、多色彩的思维。这五年是我在创作上第一次质的飞跃,即从业余水平提升到了专业的学院水平,也是我的第一个创作旺盛期。”
暮年的朱践耳感恩母校之心尤甚。他想用他一生的创作,感恩母校。可垂垂老者自知已经没有时间了,于是与老伴舒群商定,倘若有机会回报母校,音乐会一切花费,必须全部自己承担。在与笔者谈起音乐会之事时,耄耋老人反复叨叨着一句话, “不能再给政府添麻烦了!”舒群先生严格遵循了丈夫的嘱托。朱践耳的女儿朱卫苏私下透露:“这次音乐会,是我妈妈用他们多年的积蓄办的。”
指挥家代其还愿——为两位先贤执棒谢恩
这场感恩母校音乐会,舒群、陈燮阳、俄罗斯友人左贞观以及朱卫苏等,筹划了整整一年多。期间,因陈燮阳的演出档期满负荷而被推迟。今年5月,指挥家推却了所有演出安排,远赴莫斯科,告慰先贤。
多年来,舒群先生尊称陈燮阳为“朱践耳作品代言人”、“黄晓同真爱的最有天才的学生”。而黄晓同、黄晓和兄弟俩,正是朱践耳莫斯科留学时的同窗和挚友。
在一封给陈燮阳的信中,舒群提议:“我想,我们回母校是‘回顾、思念、报答’的性质……你的介绍中,没有提到黄晓同,他的学术和指挥艺术都是超人的,亚历山大·高克在招新生时就看中了他。因为他太突出,所以受到陷害,你无愧是他真爱的最有天才的学生。节目单杀青时,应该加上他,是否可以?”
舒群先生的建议,正合陈燮阳之意。很早,他就有此想法,代表老师去感恩。而黄晓同是苏联音乐界重量级人物——亚历山大·高克的学生。而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黄晓同的门生遍全国,陈燮阳、侯润宇、汤沐海、张国勇、林友声、余隆等,都成了当今中国乐坛的栋梁。
陈燮阳曾亲眼所见,弥留之际的黄晓同念念不忘母校,清醒时,大段口述留苏往事,让家人记录下来。
▲1965年1月,朱践耳在广东海丰县,深入生活,采集南海渔歌。
弹指间,几十年过去了,已成一代名家的陈燮阳,依旧恪守师道尊严,对老师崇敬有加。
有一次,陈燮阳登门看望老师。黄晓同指着家中的破钢琴说:“这架老朽琴难以再用了,我退休多年,没能力再换新的了。”老师失望地告诉他,弟子中有人拍着胸脯承诺,为他买台新琴。可怜他望眼欲穿,都没能等来。陈燮阳听了很难过。出门后与太太王健英一商量,马上掏钱买一架三角钢琴,给老师送去。黄晓同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可惜没弹上几天,他就住进了医院,从此诀别了那架钢琴。
黄晓同弥留之际,陈燮阳又一次受到震撼。那天,他接到了师母的电话,“快过来吧,他要走了!”陈燮阳匆忙赶到医院,坐在病床边。刹那间,床前那架生命仪停顿了一下,变成了一根永远的平行线,一个艺术生命停止了。守在病床边的陈燮阳,在第一时间,用手机迅疾发送了消息,并直播了全过程。
这一瞬间,他内心受到极大震动,“我这一辈子,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母亲去世时,我都不在边上。”陈燮阳再次感到,作为黄晓同的大弟子、高克的再传弟子,他有责任赴莫斯科,走上先师的母校舞台,谢恩、感恩。
而今,陈燮阳完成了他的承诺!
俄罗斯惊诧——中国交响作品水平远超想象
朱践耳交给母校的是四部“作业”——《节日序曲》《天乐》《第二交响曲》《百年沧桑》。这是作曲家留世音乐遗产中的一部分。
有观众从微信里发来了第一现场的文字及画面,无疑,音乐会非常成功。
“朱践耳作品《节日序曲》,回荡在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金色大厅。陈燮阳大师磅礴挥洒行云流水的指挥风釆,俄罗斯斯维特兰诺夫交响乐团精湛而又厚重明亮的多彩风格,今晩,金色大厅余音……余音袅袅……!”
“音乐会观众大都是俄罗斯人,每首曲目,左贞观太太用俄文讲解。《第二交响曲》演完后,一位俄罗斯老太太抱着朱践耳女儿哭了……”
“超长的三个多小时演出中,陈燮阳加演了两首安可曲后,俄罗斯乐迷们还是意犹未尽,陈指只能将已演过的精彩乐章,重演一遍……”
朱践耳的作品,令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院长索科洛夫感到震惊。尽管他对朱践耳早有所闻,但作品水平之高,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1983年1月,朱践耳在云南西双版纳采风。
陈燮阳不愧为“朱践耳作品代言人”。几十年来,他几乎指挥排演并录制了朱践耳所有的音乐作品。虽说如此,去莫斯科演出,他还是有些担心。一来,俄方给予的排练时间极为紧凑,三天只有六小时,每天两个小时。时间如此仓促,俄罗斯乐团能否掌握“中国韵味”?他心里没底。再则,特色乐器锯琴的演奏者国内稀缺,颇让指挥家犯难。无奈,陈燮阳在国家交响乐团的群里发消息,向全国公开征集,最后,总算在东方歌舞团找到了一位演奏者。
舒群十分信赖陈燮阳。排练期间,她给陈燮阳发了条微信:“一切归功于您。没有你这个指挥,哪来的实况录音、哪来的音乐会啊,没有你这个指挥,我们根本不敢去莫斯科。我心里有底,在莫斯科,有左贞观;指挥,有你陈燮阳,不会差!谢谢你!”
三天排练下来,陈燮阳的表情亮了,这支俄罗斯乐团功力不凡。“时间这么短,排练却非常顺。铜管乐一出来,效果比国内乐团都好。唢呐协奏曲《天乐》《第二交响曲》‘中国元素’浓郁,尤其是锯琴,外国人闻所未闻,可他们听懂了,观众也听懂了。”
人们或许不知,当陈燮阳走进乐团排练厅时,他面对的是音乐大国众多乐手的挑战。那眼神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你手里得有活。俄罗斯斯维特兰诺夫交响乐团的乐手们并不知道,这位中国“钻石级”的指挥家,对朱践耳的作品烂熟于心。
开始排练时,俄罗斯乐手表现得很牛气,一遍排下来,他们信服了。《天乐》打击乐声部节奏非常中国化,很不容易上手,陈燮阳一遍遍地指导他们;锯琴的声音虚无缥缈,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效果,乐队须有极强的控制力,陈燮阳帮他们找这样的感觉。
音乐会组织者之一李克,观看了排练全过程:“第一次排练时,乐手们一板一眼,完全按照谱面演奏,到后来,整个乐队融为一体,乐手们完全进入到音乐中,陈燮阳指到哪,乐手跟到哪,整个乐队活了。陈燮阳显得很兴奋,从指挥台上蹦上蹦下,一会又走入乐队中指挥,像是在游戏。他们完全跟着情绪走了。”
的确,古典音乐底蕴深厚的俄罗斯乐迷没想到,中国竟然有内涵、风格、技巧方面堪称大师级的现代作品,有这样的作曲大家。俄方音乐会主办者左贞观说:“这样的效果,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让我深感惊讶,也深感骄傲!”
中国文化输出:不能光有传统,还要有创新
这场音乐会,意义远远超出“感恩”本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中国现代交响作品,以民间方式走向世界的一次有效尝试,在此过程中还有意外发现,即中国作品的自信,从朱践耳一代已经开始。
我们再回头看,在二十世纪初至八十年代初,中国与世界文化联系的纽带断裂之后,朱践耳用了十年之久,先学习补课、后琢磨研究、再探索运用,完成了他这一代作曲家的艰难转型。难以想象的是,60岁后的朱践耳,竟然开创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交响乐创作的先河,写出了十部交响曲,在艺术技巧、美学观念乃至历史人文方面,实现了三个自我跨越。在迄今没有国际公认的音乐大师的中国,朱践耳正在改变这一现状。
朱践耳的作品新锐超前。在早年的中国乐坛,他并不受待见。李德伦有一次在接受加拿大媒体采访时说:“我曾打电话给朱践耳明确告诉他,你的音乐背离了传统,我不喜欢。”音乐界一些大名鼎鼎的同行,对朱践耳的晚年创作之路疑惑不解。人们担心他标新立异的独创不能被这个时代所接受,最终为“没有前途、没有出路”的音乐所害。以致他的《纳西一奇》被称为“怪胎”,在某次学术研讨会上,遭到同行们的一致反对。更有甚者,劝他要“保住晚节,不要坏了一世名声”。
不可否认,当维系了几百年的古典音乐审美标准,遭到“世纪的反叛——20世纪音乐”的强力挑战后,人们对先锋派及现代音乐的作品“谈虎色变”。
可伟大的俄罗斯文化,接纳并包容了朱践耳。还在大三、大五时,他的习作《节日序曲》、交响大合唱《英雄的诗篇》,在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上演多次,并被苏联电台买下并收藏。令朱践耳心存感激的是,1984年,他随中国音乐家代表团参加莫斯科国际音乐节,组委会主席在一份中国小册子中,无意中看到了《交响幻想曲》,审听后当即决定:三天后在音乐节上演。左贞观回忆说,这是苏联听众多年后第一次听到中国作曲家的作品,反响很好。“可我认为,朱践耳这部作品,受俄国音乐影响太深,特别是受柴可夫斯基的曲式影响。但在此后的作品中,他找到了自己。”
1989年,由左贞观推荐并安排,俄罗斯乐团在叶卡捷琳堡上演了几部中国作品,朱践耳的《纳西一奇》、王西麟的《动》和《吟》、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虽然此次朱践耳的出国申请未获批准,但演出照常进行。从左贞观反馈的俄方信息中,朱践耳再次有了自信的底气。
如同马勒“我的时代终将到来”那样,几十年后,朱践耳的交响作品,得到这个时代的高度认可。作曲家叶小纲一言以概之:“朱践耳先生是中国迄今为止创作力最全面的作曲家,他的人生轨迹可以说是中国交响乐历史的缩影。”
被称作“技术与内容的统一论者”的朱践耳,在传统的法则上,具有艺术独创性,他将中国元素合理巧妙地消化、吸收、拆解、创新,并用传统、现代乐派乃至先锋派的西方音乐技法,使之成为一种国际音乐语言。
▲1998年5月,朱践耳在海南岛听山歌。
毋庸否认,“让中国语言变成国际音乐语言”,成了当今音乐创作的一大难题。走过近一个世纪的中国交响乐,迄今还在摸索。在交响乐领域,中国至今还没出现国际公认的音乐大师,更鲜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几代作曲家在焦虑中,试图改变这一现状。而朱践耳的创作之路,让后人看到了“让中国音乐语言变成国际音乐语言”的希望与自信。
遗憾的是,如何有效地输出、推广中国作曲家的现代作品,至今做得还很不够。
左贞观是值得尊敬的。在俄罗斯,多年来他不遗余力地推崇中国作曲家、中国现代音乐作品。早年,他以俄文方式,在苏联作曲家出版社编辑出版了《中国作曲家钢琴作品集》,收入了朱践耳的钢琴作品;2000年,他在俄罗斯作曲家协会举办中国作品讨论会;2018年3月,他再次在俄罗斯作曲家协会举办中国作品讨论会,对朱践耳《第二交响乐》、王西麟《钢琴协奏曲》等中国作品,给了很高的评价。
李克说:“中国文化的输出,不能只有传统的东西,更要输出创新的东西,因为,这代表中国当代水平。像朱践耳这样的作品,如果每年坚持往外推,那么,中国音乐真正走向世界,就为期不远了!”
作者:李建林 施雪钧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付鑫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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