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在嘉定城中路小学给孩子们上竹刻课
昨天是第十三个“文化和自然遗产日”。
这一天,创作出浮雕 《醉里挑灯看剑》臂搁、透雕 《二乔并读图》笔筒、陷地刻 《抱琴图》插屏等经典作品的王威,接过第五批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证书,成为嘉定竹刻第一位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而这,距离嘉定竹刻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已有12个年头。
有着近500年历史的嘉定竹刻,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和高度的审美价值。它以刀为工具,以竹子为载体,将书、画、诗、文、印诸艺术融为一体,风雅绝俗。 “以刀代笔,以竹为纸,以书画刻竹”的 “文人竹刻”,竹刻人同时也是书画家,是嘉定竹刻在它鼎盛时期最鲜明的标志,也是区别于其他竹刻的最明显标志。
嘉定竹刻在近代陷入低谷,但依然有刻竹之人在默默坚守这门属于 “文人雅士”的手艺。最艰难的时刻,王威几乎是一个人,独自撑起了嘉定竹刻这面大旗。终于,在政府的支持下,王威坚持下来,并兴办多期培训班,嘉定竹刻的传承预警得以暂时解除。嘉定区竹刻协会秘书长朱晓东透露,目前协会会员已超过70人。
王威说,这辈子他的内心只钟情于一件事,那就是竹刻。和刻刀相处得越久,他就越能体会到,刻刀之下,其实刻的就是他自己。
▲竹根雕《煮茶奏琴》小摆件
“竹人”手下 刻刀如笔
煮竹时,整个仓库周围都飘着竹子的清香,那是王威最享受的气息。
采访王威的前夕,记者就嘉定竹刻的基本情况向朱晓东请教。交谈中,“竹人”这个词,被朱晓东反复提及。
何为竹人?记者试图从王威身上找寻答案。
嘉定北翼,练祁河边,临街闹中取静,一幢被凌霄花包裹的四层独栋小楼,便是“竹人”王威的工作室。
竹,对中国人而言,自古以来就和文化密不可分,君子如竹。宋代苏东坡有诗《于潜僧绿筠轩》:“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工作室的门口,不过几个平方米的范围,被整理得诗意雅致。青砖小径两旁翠竹葱郁,木雕门楣上方挂着墨绿色的“竹缘堂”匾额,推开朱红色的大门,一对青灰色的门当相对而放。一楼是嘉定竹刻作品的展厅,嘉定竹刻传承人何欣将记者引至工作室四楼,那是王威的主创室,地板、家具、桌椅、窗户,一切都是中国传统的模样。
“王老师做事情太过专注,经常忘记吃饭,忘记喝水,有时还会忘记休息。因为他说夜深人静、灯火亮起之时,最适合创作。”何欣说。
初见王威,你很难相信,面前这位身姿挺拔、面庞俊朗,身着蓝衬衫的男子,已是62岁花甲老翁。
他的桌面上,散布着数十把刻刀:平口刀、斜口刀、圆口刀、三角刀、四棱刀等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每一把刀都由他自己亲手磨制而成。他的左手虎口,至今还留着一块三角形的伤疤。
台灯之下,他正做着作品的修正工作。新作的名字还没定,故事却有了模样:爷爷在给孙辈讲故事——那个爷爷,或许就是他自己。收尾阶段,竹片底还不太平整、光滑,只见他将平口刀放平,刀杆与竹面垂直,用力均匀地使刀从左向右行进,连续不断。
这是一件薄地阳文作品。“阳刻”对应着“阴刻”,都是竹刻的基本手法,前者用雕刻手段表现的内容是凸出来的;后者则是凹进去的。一般而言,“阳刻”需要铲除的面积更大,要有耐心,用力均匀,落刀准确,生怕大面积铲除后的表层出现高低不平。
一片竹子,或是一块竹根,最终成为形态各异、赋有生命的竹刻,需要经历漫长的过程。
首先,就是要选竹。王威说:“除了使用产于浙江山区的毛竹外,过去,嘉定竹刻最好以本地特产的四到五年哺鸡竹最佳,节疤小而平、节距长、竹筒圆、色泽洁净。根部表皮厚且粗,适合圆雕用竹;顶部竹细皮薄,适合做竹筒扇;中部一部分作片材,用于雕刻臂搁、插屏,一部分圆整平直部位用作筒材,雕刻笔筒。可惜,随着宅前屋后的竹林渐渐消失,如今,嘉定竹人只能远赴浙西北深山寻找毛竹。”
前些年,选竹,以及之后的煮竹,王威都亲力亲为。在嘉定乡下,有一片田园,竹缘堂的竹料仓库就在那里。仓库门口,有一个两米长,如同浴缸一般大小的大锅。选来的竹料放进锅里煮沸,用于祛除竹脂,有时还要加上石灰,以作防蛀之用。煮竹时,整个仓库周围都飘着竹子的清香,那是王威最享受的气息。
选好竹,还要学会用刀。从刀法上看,嘉定竹刻有戳、划、切、铲、刮等几类。雕刻技法上分为圆雕(竹根雕刻)、透雕(镂空雕刻)、浅浮雕(重在刻人物细节)等几种。明代以透雕为主,到了清初以深浮雕为主,到了清中就以浅浮雕为主,可以说雕刻技法上越来越浅,到了清末基本上就是浅雕。在当代,还有一种技法异军突起,叫做留青。它以竹子表面一层薄薄的竹青为雕刻图案对象,铲去图案以外的竹青,露出竹青下面的竹肌,让整个雕刻图形产生图底变化的竹刻艺术。
王威认为,嘉定竹刻在技法上应以弘扬传统技艺为主,毕竟很多经典技法,比如透雕等值得后人效仿。
而在题材上,他认为应该坚持创新,并试图将现代人审美观和传统的图案相结合。 “古代人擅长构造场景——山、水、楼、亭、石,人物未必是主角;而我的想法是突出人,利用素描功底,对人物的造型、层次进行深度挖掘,进行创新。”王威说。
不过,他也坦言,无论现代嘉定“竹人”多么努力,距离古代前辈的距离仍旧太远。“当代‘竹人’的艺术修养远远赶不上古人;另外,当代社会太浮躁,很难去谈闲情逸致。有这两点关键差距,即便我们能在某一方面比如造型超过前人,整体上仍需加倍努力去追赶。”他说。
“‘匠人竹刻’和‘文人竹刻’之间,差得最多的也就是人文修养,表现出来的我们称之为‘笔意’。”朱晓东说,“古人哪是在刻,那分明是在玩。从作品用途也能看出,无论是笔筒、香筒、臂搁还是插屏,都是文人书房把玩之用。”
▲浅浮雕《夏日虫鸣图》笔筒
六名学徒,唯他坚守
当年的6个人中,除了王威坚守,有人去做装修,有人去电影院绘宣传画……
四楼主创室内的红檀雕花柜前,摆着两幅王威刚完成的国画。
“竹人有‘俗刻’和‘雅刻’之分。‘俗刻’者,不谙画理,按图奏刀;‘雅刻’者,有较高的文化素养,精画艺,通理论,追求情趣格调,有创作能力,并在作品中表现出自己的艺术风格和审美意识。”王威始终认为,要学好竹刻,就必须有绘画功底,如果没有,刻出来的作品就带有“匠人俗气”,而失去嘉定竹刻传统的“文人雅气”。
王威成长于嘉定安亭老街一个书香之家。父亲就读于安亭师范,师从于江苏画院副院长宋文治。毕业后,父亲担任过多个小学的校长,家境还算殷实,因此经常会买一些画册放在书房。王威弟兄三人小时候都喜欢围在父亲的身边,看他作画,也随手翻翻画册。对于名家名画,还是孩子的他们便能一一对应,烂熟于心。
由于是家中长子,16岁的王威接到了下乡插队的通知。“会画画”可帮了王威的大忙。那时,因为时常需要写标语和画宣传画,大队里想起了王威,他们很欣喜有这样的人才,于是就把他从田间叫来,在生产队负责宣传工作。
那个时候,嘉定竹刻已奄奄一息。“已经找不到站在台前的‘竹人’。后来嘉定竹刻形势稍缓时,才知道上世纪中期,只有寥寥几人在清贫中坚持。但是迫于生计,竹人的作品已不能算‘文人雅刻’,而是由观赏型转为实用型,品种多为各类日常生活用品,如香烟盒、饭盒、信笺盒、棋盒、名片盒。后来,这些人又去了玉雕厂,与竹刻的联系就断了。”王威说。
但是,当时的嘉定县政府已经有了恢复竹刻传统的意识,再加上关心家乡文化的原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胡厥文的多次提议。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嘉定县工艺品公司建立竹刻小组,计划在社会上招收一部分有绘画基础的年轻人来学习、继承发扬嘉定竹刻。公社领导来找王威沟通。王威当时也第一次听说嘉定竹刻,想着“恢复国家优秀民间艺术”是一份极大的荣誉,便申请报考竹刻小组。
找不到竹刻师父,也找不到竹刻作品,县里面帮忙找来3位资深的木工师傅。王威初拿刻刀,手发不上力,他觉得木工师傅的每一个作品都“完美无缺”。3个月后,自认为学有所成的王威,和其余5位年轻学徒一起,在政府的安排下,前往全国各大博物馆参观。
第一站,苏州博物馆,和老馆长见面的场景至今都印在王威的脑海里。当时,老馆长握着年轻人的手,激动地说:“嘉定竹刻这门优秀的艺术,终于后继有人了。”他还吩咐下属罕见地把馆内文物仓库打开,“随便看,想看多久都行”。似乎,老人已经等了这批年轻人很久很久,终于得偿心愿。
直到看过世间珍品,王威才深刻地体会到,“俗不可耐”距“风雅入骨”,自己离“学会这门手艺”还有多远。1年后,王威等人获得了中国美术学院工艺系进修的机会,从西洋画的素描开始进行基础培训,人物造型能力有了巨大的提升,“更有层次,比例也更加协调”。
好事多磨。在“企业自负盈亏”的风潮下,工艺品公司也开始推行按件计费。但是,当时国人的消费能力有限,花一个月乃至几个月的工资,去买一件没什么使用价值的“文人雅刻”,几乎不可能。这之后大概过了半年,库房挤满了上百件竹刻作品,卖不出去,就没有工资。
生存压力陡然而生,当年的6个人中,有人去做装修,有人去电影院绘宣传画……除了王威坚守,其他人纷纷转行。
▲薄地阳文《境由心造》臂搁(左),薄地阳文《松下论艺图》臂搁(中),薄地阳文《三老观画图》臂搁(右)
不怕“饱了徒弟,饿了师父”
对于传授独门技艺,一般人都会非常保守。但王威知道他的社会责任,义不容辞地扛起了这份担子。
那是王威最艰难的时刻,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作品《竹林七贤》笔筒被来嘉定参观的日本炭画社看中,获得了第一份订单。第一份工资到手,随后的订单也接踵而至。
巧的是,王威又遇上了对外开放的东风。随着文物市场的逐步开放,王威的竹刻作品出现在一批涉外商店、涉外宾馆以及农业展览馆的柜台里。没想到,一批作品送过去后,对方很快就打电话来说“卖完了,再来一批”。付酬方式也从按周期支付变成面对面即时结账。王威基本足不出厂,就能轻松地“点钞票”,再也不担心销路,却担心“一个人实在做不完”,“孩子刚出生,忙得边养小孩边刻竹。”
来自国外的诱惑也很多。新加坡的商人来找王威,让他去新加坡开工作室,日本一个旅游区也让王威过去,许以高薪。
此时,胡厥文致函嘉定县政府:“嘉定竹刻历史悠久,有独到之处,具有相当高的艺术价值,宜予以扶持和发展。”胡老为振兴嘉定竹刻,还出资6万元资助嘉定博物馆办竹刻培训班。
嘉定县有关领导也向王威提出了两个要求:“一,竹刻现在就你一个人做,你不能改行,一定要坚持;二,要在博物馆开培训班。”
王威说,他当时没有丝毫犹豫,答应了这两个要求,并婉拒了博物馆开出的工资,将这部分补进学员工资中。
朱晓东对王威培养后辈的决心极为赞赏:“从古代起,越是独门技艺,越是怕‘饱了徒弟,饿了师父’。对于传授技艺,一般人都会非常保守。但王威知道他的社会责任,义不容辞地扛起了这份担子。”
▲王威认为,最佳的竹刻创作时间,就是夜深人静时
遗憾的艺术,自我的写照
若是嘉定竹刻培养不出本地人才,那么无异于失去生命。
“这么多年,您放弃过嘉定竹刻吗?”记者问。
“放弃过。”王威的回答令人颇感意外。他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手放弃过,但心,从来没有离开嘉定竹刻。”
上世纪90年代,王威亲手培养的张伟忠等年轻一代已经成长起来,足以独当一面。王威觉得自己已经履行了培养人才的承诺,再加上多年来落下的职业病:肩周炎、颈椎病、心动过速,他决定休息一段时间,把舞台留给年轻人自由发展。之后,他投身商海,在工艺品、红木家具、园林设计等逐步铺开。
2005年,嘉定竹刻申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嘉定区文化部门领导再次找到王威,希望他回来负责筹备嘉定区竹刻协会和全国首座竹刻专题博物馆的工作。这一次,依旧是毫不犹豫,王威放下手中红火的生意,回归竹刻。
回归之初,有些人担心:“离开竹刻这么久,他的心还能静得下来吗?”
可王威的感觉恰恰相反。“手艺是一辈子的事情。我的心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嘉定竹刻的思考。社会是最好的学堂,对我们这样的手艺人来说,长期封闭的环境下实际上脱离了这个学堂,对事物本质的认识往往不够深刻。我回来之后,明显感觉题材构思上更有灵感,第一年就创作了7件作品,是最高产的一年。在技法上,我不仅迅速恢复了原本擅长的平面刻技法,还主动加入透雕、浮雕等原先我之前很少采用,但的确是嘉定竹刻传统技法元素。”他说。
即便采用同样技法的作品,在王威看来, “后期的质量也比前期上了一个台阶”“竹刻是一门有遗憾的艺术,每一件作品都会有缺点,去修正它,这样才会有进步。要是觉得自己做得完美,那就不会进步了”。
王威拿出了两块主题同为“观荷”的薄地阳文作品——《境由心造》和《爱莲说》,讲述心路变化。
朱晓东告诉记者,竹刻存放日久,竹色便由淡黄转向金黄,由金黄转向红紫。一般认为,经常用手摩擦把玩,以手汗肤脂润泽竹件,则能加速竹色转深。所以,通过 《境由心造》表面那渐深的 “包浆”,很容易就判断出它是更早期的作品。但是,却很难说出两者在“笔意”上的差别。
王威细心地解释两者的差别:下海前所创作 《境由心造》的画面中,一位高僧一手撑地,一手拄着法杖,眼睛微睁,面带微笑欣赏着眼前的荷花,是一个悠然自得、与世无争之人。而下海后的 《爱莲说》,远处,芦苇林若隐若现,随风摇摆,一位头戴冠帽的文人,一手挽着袖口,另一只手微微向前,生怕惊动了荷塘的宁静,一副怜惜之情。 “首先,因为过去只看到荷花,不了解荷花的生长过程和所处环境,所以纹理、层次的刻画肯定有差距。更重要的是,后者也是我如今真实状态的写照。我越来越感觉,竹刻刻的就是自己。”他说。
从写实到虚实相间,长期思考后,王威认为 “竹人”必须有自己的风格,每一件作品让人一看就是自己的。而这一点,之前自己做得还不够。
上个月,新一届嘉定区竹刻协会改选,成员扩充;嘉定区也再次提供了丰厚的资金,为嘉定竹刻博物馆筹备新馆,一切都有欣欣向荣之势。可王威在保持信心的同时,也有一丝的担忧。
“嘉定竹刻这么多年起起伏伏。这四十年来,几乎每一次变好都是政府大力支持。非遗传承仅靠政府,也只是飘渺的繁荣,必须依靠市场。文创市场的布局和开发需要立即探索。”王威说。
此外,虽然协会会员增加,但本地的青年人才太少也需要警惕。现在,没有本地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的父母,会愿意为了一门枯燥而未必能学成的手艺,放弃原本正常的求学之路。 “我在上海大学开了竹刻班,有一批孩子真的聪明,学东西很有灵性。可让他们放弃学业,静下心来学竹刻,可能吗?”王威认为,没有兴趣,现在的年轻人很难坚持,当务之急要从娃娃抓起,培养兴趣,希望嘉定竹刻进嘉定课堂,能继续坚持下去。
朱晓东也形容,非遗传承最好的人员结构是金字塔形, “基础人才>中坚力量>领军人才”,人数逐次递减;但嘉定竹刻的人员结构却好似“中国宝塔形”,领军人才少,基础人才和中坚力量更是远远不够。
郁方圆,王威刚收的一位学徒,也是多年后又一位嘉定本地学徒。她第一次上手书法刻品,竟已有模有样,获得老师的认可。王威坦言,嘉定竹刻和海派文化密不可分,本地人才从地域文化上来看学竹刻更有优势。若是嘉定竹刻培养不出本地人才,那么无异于失去生命。
作者:赵征南 编辑:付鑫鑫 责任编辑:叶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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