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三坊七巷当年曾经是许多文人骚客兴会雅集之地。就像历史上的伦敦布鲁姆斯伯里文学俱乐部一样,方圆仅几公里的区域可以说高士名流满坑满谷,繁星灿烂。作家故居,诗社会馆,画楼书轩络绎毗邻,散落于古街深巷之中。所到之处皆是书香袭面,雅韵袅袅,至今仍散发出醇厚隽永的人文气息。在三坊七巷的一日游踪里,我按图索骥四处探访,极想寻些旧时的风雅物事。
那一天刚由林觉民、冰心故居走访出来,又去参观仅一个巷口之隔的严复旧宅,却因内部维修而吃了闭门羹。在南后街百年老字号同利肉燕馆稍歇点饥,一抬头瞅见挂着“董执谊故居”门牌的深宅大院与我毗邻。宅主的名字虽看着陌生,可是上面提及的一串名字用当今的流行话说可皆是大师级人物,林纾、陈衍、王寿昌、何振岱、陈培锟等名流常来此品茗清谈,吟诗酬唱。原来这是一座旧名人会馆,清末民初之际文人墨客的期会之所。这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致,因为刚刚失去亲瞻“译才并世数严林”的严复故居的时机,却再也不想和《茶花女遗事》的译者林纾擦身而过了,哪怕这位被责难为“桐城谬种”的末代遗老也不过在此赏曲对诗,打打牙祭而已。
然而这座故居目前仍未对外开放,是当地受到保护的董家后人的私宅。我便在外面打量起这幢由末代帝师陈宝琛手书“贞吉居”门匾的有些神秘气氛的宅第。它左侧紧挨着老饕盈门的同利肉燕馆,对面哈根达斯冰激淋店隔街相望人声熙攘。仅仅右侧有一间不甚起眼的小门铺,似乎有意深藏不露,上面橫着个字画店的小招牌。我站在门口环顾,小店四壁清雅生辉,悬挂着不少好看也耐看的字画。这时里面迎出一人来,闲聊之中方知原来他正是董家的后人,字画店老板董先生。一番攀谈让我们觉得颇为投缘,更使我大开眼界,了解了不少董家的封尘掌故,最后董先生竟然慷慨地为我开放门户,亲自带我走进董家大院一同寻古探幽。
老宅毕竟是上百年的建筑物,里面显得有些逼仄和阴暗。我跟在董先生的身后,一路跌跌撞撞地穿过迷宫似的厅堂走廊。前面有一扇大门被推开,眼前出现一座庭院的天井,这是前门“贞吉居”牌匾门道的玄关之处。院子稍显荒凉,当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迎来送往的盛景早成过眼烟云,恐怕只能留给今人去驰骋一番想象了。接着向里面又拐了几拐,走上一条长长的内廊,来到一道上了铁锁的门前。似乎不常有人光顾此处,因而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董先生将门锁哐当一声打开,外面竟是一座明亮而幽静的花园。这座花园便是董家当年酬宾待客的场所,或今天所称的文学沙龙了。
董执谊何许人也?他是清末民初三坊七巷老印书坊“味芸庐”的业主。前清举人出身,生前曾做过盐官和咨议局议员,后辞归乡里,专心治学著述。他曾广搜民间文献和古籍,编辑修订了富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文学巨制《闽中别记》,被称作闽地文学版的清明上河图。“不十日而空,盖乡之士女,遍喜读之”,当时的文字资料足以见证该书的出版盛况。董执谊交游广泛,林纾是他的私塾同窗,他还与邻居诗家陈衍和何振岱过从甚密,常有吟诵唱和。据说林纾早年写作白话诗集《闽中新乐府》时颇受《闽中别记》里面“俚语鄙谚”的影响,往往穿插诗中,相得益彰。郑振铎还因此赞许林纾在《闽中新乐府》中所表现出来的新党气象,称“在康有为未上书之前,他却能有这种见解,可算是当时的一个先进的维新党”。可见林纾并非全然如五四新文化运动所责难的“迂腐守旧”、“桐城谬种”之类的旧文化的卫道士,在他的早期作品里,尤其是后来翻译的西方小说方面,林纾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沟通中西文化,传播新思想的积极的作用。这是题外的话,且不去赘叙了。
按照过去的标准来看花园不算是很敞阔,比起当地的官宦豪苑恐怕更是显得寒碜了点儿。但是布局独特精巧,四周景物幽雅空灵。庭院中央是一方鱼塘,驳岸青垒之内红鲤小鱼怡然可爱。墙边一座半边亭,沿亭一溜美人靠。四周围花树锦簇,无边春色。西厅廊正与池塘假山相对,冬日里阳光自东而入,温煦似小阳春。三五张躺椅,茶几方凳依次排开,这里便是诗朋文友们雅集吟唱的会场了。“亭台半占空中地,风月教低四面墙”,援引陈衍这两句诗来形容当年的雅趣风致是再恰当不过了。董先生是董执谊的第五代玄孙,他虽在经商,可看得出是个儒商,举手投足透露家学醇厚的内在气质来。他一边缓缓地撒下鱼食喂着红鲤,一边侃侃而谈董家的往事,特別是关于“晓社”诗社的一段趣闻,听来饶有兴味。
福州诗社“晓社”是当年福州众多文学社团之一,是文青们显山露水的赛诗会,也是较量腹中墨水的擂台,当地文人趋之若鹜。每次诗会之前,早由董执谊手书请函,分发远近文友同好。到了日子同窗林纾,还有林纾的《茶花女遗事》法文合作者王寿昌,后来的同光体诗派创始人、备受钱锺书推崇的名诗人陈衍,诗人兼《西湖志》主纂何振岱,加之各路文人骚客如期而至。赛诗会开始,早有人搬出一尊铜鹤诗钟来。这种诗钟在铜鹤喙上穿一红线,一端吊一枚铜钱,另一端系上一根炉香。限一炷香内凑成诗联,香烬钱落,钵响钟鸣。于是众人将手书诗联匿名塞入一只董家现今仍旧珍藏着的印有“晓社”字样的木匣内,最后褒贬评议或相互推重一番,宾主尽欢。诗会结果往往陈衍和林纾成为最大的赢家,留下不少传世佳句妙联。时至今日还流传着诗会的这么一段未经考证的花絮,说是诗人们到了董宅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凑钱集资。不是为别的而是筹款雇用使役,为赛诗会预备尿桶。董先生笑道,这也是他从老一辈人那里听来的,“到了比赛激烈的时候,谁也舍不得去茅房,就躲在花园的一角就地解决,于是请人来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俗语说“官急不如私急”,这会儿恐怕私急更不如诗急了呢。
这种古风自清代中叶一直延续到了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成为闽中乃至全国一道清雅的文化风景线。在小农经济落幕和社会主义现代化之前,三坊七巷的风雅名士们潇洒甚至放纵地过了那么一把风花雪月之瘾。另外更有趣味的巧合是新旧两股思潮和中西两种文化在此因缘际会并且相互映衬。旧诗坛同光体的盟主们《茶花女遗事》的译者团队列席一座本身就是别具风致的看点。虽然林纾本人不懂外文,然而由他参与翻译过来曾产生了极大影响的西方文学作品,无疑给中国晚清文坛吹进一股迥异的人文清风,冲击了保守文化势力和传统审美观念,可是大师们却能彼此惺惺相惜,相得益彰。其反差之大,其规格之高都为中国近代任何文学沙龙所罕见。
“舌底潮音不可听,海棠两树亦凋零。重来花下谈经地,剩有苔痕似旧青。”后人的这句凭吊陈衍故宅的诗句用在董执谊故居似乎也颇为适宜贴切,透露出三坊七巷的整体人文气脉由盛而衰的现今状况,不由得令人唏嘘。董家的祖宅因为年久失修不免荒旧零落,显得几许冷清。鱼塘假山也坍塌多年,深陷池中而不能拔,恐怕修复又不知要花费董家多少的金钱。据说不少开发商打过董宅的主意愿以高价收购,如今国家5A级旅游景区三坊七巷早已是寸土如金,却都被董家人拒绝了。他们宁可安贫乐道,也不肯变卖祖宅发财,失掉书香世家的那份坚持和清高。
董家客厅里悬挂着一幅董家后人,《辞源》主编也是中国社科院研究员董琨先生的篆书书法作品,语言学家的翰墨散发着古朴而恭谨的书风。临行前我特意买下了也是董家后人美术教育家董瑜先生的一幅山水小品,那韵味笔势游走吴湖帆、陈少梅之间,透出淡雅而飘逸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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