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首席记者 柳青
唐诗里有关春节的诗,大多是郁郁的,白居易写“同嗟除夜在江南”,孟浩然写“如何岁除夜,得见故乡亲”,元稹写“忆昔岁除夜,见君花烛前”,离乡背井、亲人离散的孤独,滋养了最好的诗歌。当诗人们书写春节,让他们牵肠挂肚的并非物质丰饶或宴饮欢愉,他们渴望的仅仅是团圆。旧时风俗,要用整个腊月来筹备即将到来的年节,会在元宵时迎来一年的狂欢时刻。但是我们从各式的古书里可以读到,除夕前后的日子并不热闹,一切活动都是以家庭活动为中心的,在农耕文化背景的古中国,这个节日背后不可切割的伦理意义远大于娱乐。
宋朝的春节,真正是丰富欢腾起来了。东京梦华,长夜如昼,皇家仪仗队策马穿城而过,“桦烛数百”,火光敞亮,夜以继日,春节成全了市民阶层的集体狂欢。从腊八节到二月二都是年节,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有20多天的假期,充裕的假日时间顺理成章地助推了节 日文化。
明末清初,才子张岱写了一本 《夜航船》,书里收罗了4000多个段子,其中颇有一些关于春节的习俗。比如写到,“伏羲置元日”,“黄帝于元旦立桃板,门上画神荼”,又说,“元日贺,始 (汉) 高祖”,大约从汉时起,处在农闲季节的春节,逐渐演变成热闹的假期,所以会有“人皆游赏,独刘向在天禄阁校书,太乙真人以青篱杖燃火照之”,刘向是整理编辑《战国策》 的西汉文学家,“青篱照读”的典故由此而来。根据 《夜航船》 里的笔记,汉代以后,春节的讲究明显多了起来,诸如杀鸡宰羊,喝屠苏酒,煎汤沐浴……自唐往宋,春节逐渐意味着一场漫长的狂欢,从正月伊始持续到元宵后,元宵放灯赏灯是假期终结前的高潮。
关于春节的民俗,较早的记载来自宗懔的《荆楚岁时记》,这是一本南朝时的风物笔记,记录江汉一带的节令风俗。根据书里的记录,在两晋和南北朝时,人们对春节的态度,主要是早期农耕文化形态下各种美好的祈愿。比如,鸡鸣而起,全家老小祭祖,依次喝椒柏酒,桃汤水和屠苏酒,这都是祈祷体魄健康、免灾免病的;传说从黄帝那会儿留下的规矩必须要遵守,要把桃木板挂在门上,辟邪;在帖上画只鸡,挂在门上,能驱鬼……
时间进入唐朝,长安城是公元九世纪的超级大都会,花式过节从小门小户里延伸到公共空间。《夜航船》里记有一则,唐睿宗在长安城的安福门外造了一座灯树,宫里年华正好的姑娘们和城里敢抛头露面的少妇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踏歌狂欢,三天才散。
当然,看灯成为春节的标配节目,要到五代十国的时候,南方吴越国的钱镠王下令“上元张灯”。等到赵匡胤统一中原,在乾德五年的正月,下了一道诏书,说是“谷之丰登,纵士民之行乐。”宋朝的春节,真正是丰富欢腾起来了。比起“东京梦华”,长安都是逊色的———除夕夜,天色将明未明时,皇家仪仗队策马穿城而过,“桦烛数百”,火光敞亮,夜以继日,春节成全了市民阶层的集体狂欢。
根据北方民俗,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在宋朝,春节假期从这天就开始了,直闹腾到元宵节结束,更有甚者,从腊八节到二月二都是年节。皇帝和上层文化精英与民同乐,宫廷和官场的假期安排大致如下,腊八放假三天,年初一前后各放三天,元宵节放假七天,二月二又放假三天,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倒有二十多天的假期,挥霍的假日时间顺理成章地助推了节日文化。
孟元老在 《东京梦华录》 里有大段关于春节的段落。正月初一,放年假,官民同乐。整个汴梁城里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到处是好吃好玩的。“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一入夜,不仅浪荡子们流连于舞馆歌场,连富家女子们也会下赌场凑热闹,或大庭广众地聚会喝酒,民风肆意畅快得很。在新年假期里,纵是家境不富裕的人家,也要仔细地裁几件新衣,一家人下馆子吃一顿、喝几杯。
这年要过到元宵才算收尾,元宵灯会是狂欢的高潮,为了那一夜鱼龙舞,开封府从上一年的冬至前后就要开始筹备。根据 《东京梦华录》,到正月七日,“灯山上彩,锦绣交辉”,“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事实上,宋朝的春节里,“灯”是不能少的。《水浒传》 里若干次地提到了年节和“灯”。第七十二回,宋江进京谋求招安,是在“正月十一”,借着赏灯的由头,他见东京城内“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挤挤,各有服色”,几天后,在元宵夜,灯会进入高潮,“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街边楼上,“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小说里的描述和 《东京梦华录》 的记载是吻合的。
宋人过春节不仅要穿新衣,看花灯,还要簪花庆贺。之前提到 《水浒传》 里宋江求招安的那一回,回目就是“柴进簪花入禁苑”。正是新年假期里,元宵将至,柴进和燕青在酒楼上,看到楼下“往来锦衣花帽之人”,凭栏望时,见禁军“襆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后来两人被告知,“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是徽宗钦赐,戴宫花、穿锦袄,才能自由出入宫廷。在那个时代,男人簪花是阶层身份的标识和等级象征,逢重大节庆,君臣都有戴花的习惯。《东京梦华录》 说宋徽宗每次出游回宫,“御裹小帽,簪花乘马”,随从的臣僚、仪卫,也都赐花簪戴。所以到了 《水浒传》 第八十二回,梁山好汉们被招安后,全都戴着御赐的金花,参加了皇家宴席。
传统风俗中,除夕前后的日子并不热闹,守岁、贴符、祭祖、拜年、吃团圆饭等习俗,都是以家庭活动为中心的。在农耕文化背景的古中国,漫长的春节假期里,除夕守岁,关键字是“守”,重在家族成员完整,礼数周全。只有到元宵时,才可以作为活泼泼的个体,放肆地“闹”,享受欢娱的时刻。
《东京梦华录》写在徽宗年间,之后没多久,中原战乱,都城南迁到临安。纵然北方民族虎视眈眈,南宋人民的生活幸福指数并不低于北宋时,《梦梁录》里有这样的段落:“士夫皆交相贺,细民男女亦皆鲜衣,往来拜节。不论贫富,家家饮宴,笑语喧哗。此杭城风俗,畴昔侈靡之习,至今不改也。”万家灯火,满城丝竹,这样绮丽的江南风俗,实则是从开封传来。对照《东京梦华录》和《梦梁录》,会发现市民阶层的热闹和各种群众娱乐活动,集中在元宵前后,闺阁姑娘们也都在元夕灯会时出门玩耍,戏文里的终成眷属和现实中不了了之的情愫,大多是这样来的。至于除夕和元日,反倒并不以玩耍享乐为主,要完成一系列堪称繁琐的礼仪和年事,春节这个传统文化里最重要的节日,它的伦理意义终究大过娱乐。
《金瓶梅》里对过年节的描绘细致且微妙。第六十九回,文嫂向林太太介绍西门大官人,说他家生意兴隆,“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这里的“寒食”和“元宵”是泛指节日,但也透露出,元宵节庆是对日常生活的调节,围绕着它的游赏、宴饮、放纵,都是“特殊”于日常存在的。文嫂作为外人,她所见的西门庆发迹后的家庭生活,节日的奢靡在日常中蔓延开去。
小说里多次写到节日,“过节”成为生活的常态,但在这种“反常”的日常中,作者兰陵笑笑生只写了一次除夕。仅此一次的除夕,还着墨不多,是一顿年夜饭的记叙:“除夜置酒于后堂,合家大小一一都递了酒,两旁列坐。”倒是花去好些篇幅写在除夕前的四处送礼和正月初一的到处拜年。时令进入腊月,就为过年忙碌起来,第七十八回,“宰了一口鲜猪、两坛浙江酒、一匹大红绒金豸员领、一匹黑青妆花纻丝员领、一百果馅金饼,谢宋御史。”送礼分三六九等,给应伯爵、谢希大等人及商铺伙计的春节礼物是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一包米、一两银子。“到二十四日稍闲,封了印来家。”这算把春节送礼的事忙活完了。过完除夕,又忙着生意场情面上的拜年,“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了炷香、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出去拜巡按贺节去了。”在作家笔下,这里的除夕是缺席的,偶然记下的一次除夕守岁,其实“写无可写”,在泛滥物欲的包围下,和亲人的关系、和祖先神灵的关系,亲缘伦理都稀薄得近似于无,隐喻着他的家庭命运必然失衡。
传统风俗中,除夕前后的日子并不热闹,守岁、贴符、祭祖、拜年、吃团圆饭等习俗,都是以家庭活动为中心的。
相对的,曹雪芹写贾府的春节,就和清河县的西门家构成绝妙对照。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贾府上下忙碌起过年的事。王夫人和凤姐操心过年期间的吃穿用度,要筹备压岁钱,用153两碎金子铸了220个精致小锞子。要向本府子弟们发放年物,要贴对联、换门神,黛玉在园子里闲逛时,看到抱柱、门面这些显眼地方都油饰见新。但这章的重头戏在宁府的长房贾珍那边,他忙着领皇帝的恩赏银,忙着收乌进孝从农庄上送来的年礼,还有最要紧的,准备祭祖。荣宁二公,宁国公是兄长,所以宗祠在宁国府,贾珍“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屋,以备悬供遗真影像。”。
记录清代北京风俗的《燕京岁时记》有云:“除夕清晨,皇上升殿受贺。世胄之家,致祭宗祠,悬挂影像。黄昏之后,合家团坐以度岁。”周汝昌写过《祭宗祠》一文,也强调在当时的社会形态下,“礼”仪式是很重要的,祭祖是过年最大的礼仪。
贾母是贾家辈分最高的长者,大年三十,她到宗祠时,子弟们已经列队迎候。宁府里平日只顾炼丹的贾敬,逢年关祭祖大事,他也不得不出面主持。祭祀开始,“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祭罢宗祠,大队人马再到正堂向祖宗遗像礼拜。家仆在仪门之外,贾府子侄列队于仪门至正堂的廊下。正堂门槛外面是贾敬和贾赦,门槛里面是众女眷。贾母拈香下拜,贾府全族的人也跟着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塞的无一隙空地。”
祭祖篇幅浓墨重彩,然后,除夕这个章节差不多就翻篇了。曹雪芹写过的贾府节庆场面不少,却对除夕这晚的宴席吝惜笔墨,只写“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倒是后来的元宵夜更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闹腾,贾母在大花厅摆了十来桌酒席,定了戏班子,还有女先生说书,吃罢元宵,玩起击鼓传花,任两府子侄孙男孙媳卸了规矩,肆意嬉闹。除夕守岁,关键字是“守”,重在家族成员完整,礼数周全。只有到元宵时,才可以作为活泼泼的个体,放肆地“闹”。
在农耕文化背景的古中国,漫长的春节假期里,元宵是享受欢娱的时刻,除夕固然喜庆,终究是要恪守某些恭肃的仪式,这是节庆背后所难以切割的伦理属性。除夕,是一年中难得和祖先、和家人都靠得最近的时刻,所谓守岁辞岁,最重要的是在这夜前赶回家,哪怕关山难越,哪怕歧路难归。
本版题图为 《韩熙载夜宴图》 (局部),下图为戴敦邦绘 《红楼梦》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均为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