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家庄牌坊下,七个民族的妇女身着节日的盛装,喜迎新春佳节的到来。本报记者赵征南摄
从左向右依次为汉族民居、藏族民居、白族民居、彝族民居。本报通讯员杨荣英摄
本报记者 赵征南 通讯员 李灼艳
滇西北高原的大山腹地,是高原明珠洱海的源头,在这片温泉尽情喷涌的热土上,一个生态环境优美、民风民俗淳厚的小村落藏于其中,它的名字叫郑家庄。
过去的千百年,郑家庄外,曾有一条滇藏茶马古道绵延经过,无数的马帮在这条道路上默默行走,串起了众多民族和不同文化的交融。
2006年,郑家庄被列为云南省第一批民族团结示范村;2015年2月,郑家庄被授予第四届“全国文明村镇”荣誉称号。目前,该村村民为汉、藏、傣、白、彝、纳西、傈僳等七个民族组成。不同民族之间不仅语言文字不同,且宗教信仰不一,生活习惯也相左,但他们却相处融洽、亲如一家,这是怎么做到的?
春节前夕,记者来到郑家庄,为您解开这个大家庭“七个民族一家亲”的奥秘。
热热闹闹过大年
郑家庄的寒冬腊月,是一年中最喜庆、最热闹的时节,也是最美味的季节。“蹭饭蹭到饱”,绝非难事。
清晨6时,滇西北的山村还一片幽静。段志华的家里早早地亮起了灯,老两口连忙喝上几口热稀饭,赶到院子里腾出空地。这天,是段家人“杀年畜”的日子。
“杀年畜”是汉族和少数民族的传统年俗。在农村,进了腊月,许多人家都要杀畜,为过年准备肉料,杀家畜当天就请亲朋好友大吃一顿,剩下的肉和油脂趁冬春季节腌制成腊肉、腊油,在一年之中慢慢享用。
宴请的这顿到底吃什么,不同的地区可能就有不同的讲究。郑家庄的规矩是,无论菜多菜少,样式如何变换,主菜永恒不变———“生皮”。剁生是白族的一种重要饮食习俗,在唐代文献中已有记载,生皮则是其中最知名的一道传统名菜。
8时,杀畜的汉子们带着工具准时来到了段家。他们将一头家畜牢牢地绑在长凳上。用青蒿点几滴“净水”洒在它的身上,“杀年畜”仪式开始了。
段志华和汉子们用着白族话、云南方言一起默念“脱了毛衣穿布衣”,意即“畜生转人生”,实现“超生”。
他们杀畜后不用开水烫,而是用火烧———把洗好的家畜放进土坑,用稻草盖其身上烧烤。火烧后,只需轻轻一刮,毛自然脱落,此时的皮呈现琥珀黄色,说是生皮,实际上已有六成熟,同时表皮下的肥瘦肉也都变得半熟,呈乳白色。记者试吃了一块,皮吃起来脆而香,富有嚼头,而肉味则极其鲜嫩。
吃这些未熟的肉会不会生病? 段志华说:“这么跟你说,在大理,吃生皮绝对不是‘原始’,这可是古代南诏国的皇家美味。更为关键的是,现在的家畜杀之前必须送检,不会有什么寄生虫或其他疾病。”
10点刚过,第二波人来了,都是邻家的“大厨”,白族、汉族、藏族、纳西族的大妈们都来帮忙。
这是段家连续30年“杀年畜”。前两天,老段两口子就做足了准备。他们到集市上购置了各类食材,以及大量的食盐、酱油、醋、辣椒面、花椒面等调料,回到家,他们又到邻居家借来15张白族人最爱的四方桌和矮板凳———桌子长宽各80公分,离地面40公分;板凳长宽正够坐两个人,距地面25公分。桌子上,他们还铺上了白族人最喜欢的蓝色扎染桌布,上面绣着各式彩绘。“弄上油污难洗啊。不是过年,根本不舍得拿出来用。”段志华说。
11时开始,第三波人到了,这些都是来赴宴的邻居,段志华在大门口拱手迎接,递烟叙旧,招呼客人就座。此时,摆在客人面前的不光有生皮,还有白族特色“八大碗”,包括“大炖”(东坡肉)、“扣蒸”(粉蒸肉)、“香碗”(熟肉凉片)、“酥肉”、木耳、笋片、芸豆、莲根等四荤四素。
这一天,郑家庄所在行政村共和村完小退休校长高汉云也来了,他对郑家庄的民俗颇有研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吃肉不用等到过年。但一到过年,‘杀年畜’还是会热闹非凡。”高汉云说,“今天吃的是最传统的。现在手头宽裕了,不少家庭饭前加了开心果、腰果这些以前没见的零食,荤菜里也加了鱼、拼盘和牛羊肉,甚至部分人家也考究起膳食搭配,出现素菜越来越多的趋势。可不管怎么变,生皮离不开餐桌。”
在白族的影响下,现在的郑家庄,无论是吃熟肉的汉族,还是喜欢吃牛羊肉的彝族,已经找不到不吃生皮、不会做生皮的家庭,家家户户“杀年畜”。
“丰富多彩的饮食文化,正体现了郑家庄的包容。”前来赴宴的村民小组长王庆荣表示,这些年,他一个汉族人,跟着其他民族的兄弟们一起,将白族生皮、藏族酥油茶、彝族牛羊八大碗、傣族柠檬酸、纳西族煎凉粉、傈僳族烧烤的做法都熟练掌握。而且不只是他,全村基本都是如此,要不哪好意思叫这么多的人一起吃饭?
“仙妈妈”的心中只有村子
郑家庄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干净,这与人们对中国农村的传统印象截然不同。道路上一尘不染不说,即便是道路两边的排水沟,也清澈见底。
2015年,云南省青年作家段爱松在郑家庄深入生活了几个月,据此创作了长篇报告文学 《云南有个郑家庄》。“一开始,我觉得只是把乡村调查采写当作一个工作任务,要求写10万字交差就行。但没想到,进村实地深入了解后,我觉得‘有话要说’,一下子写了20多万字。”他说,“最先打动我的也是郑家庄的干净。村子里的稻草、农家粪,永远不会乱堆在户外;运输车辆驶过村内道路后,主人家定会跟在车子后面,把车上洒落的物品打扫干净;农忙时,村民在进村回家前,都要先用棉布把农耕车辆的车轮包起来,避免泥巴弄脏道路。我想除了村规,更多的还是源于中华传统道德,那种自觉而朴素的公心。”
“不论你哪天到来,我们郑家庄都一样干净、清洁、美丽。”这是郑家庄村民自豪的承诺。
记者从王庆荣处了解到,郑家庄在维护公共卫生上有三道“闸门”:第一道,各家各户包门前卫生,每天早晨,各家各户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门前的环境卫生,哪天打扫迟了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第二道,每户轮流每天出一个人巡查村内主干道的环境卫生,发现垃圾及时处理;第三道,村内的群众组织,自觉包下村内面积较大的公共场所卫生。365天,皆是如此。
“这些年,郑家庄提供了一种正能量,大家都尽力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给公家。”段爱松说。
2006年,村里决定硬化2.4公里的入村道路,因资金短缺,村民投工投劳,不计报酬,一个多月就完成了全部工程,节省约45万元资金。2013年,上级政府计划征地30亩,在郑家庄建设湿地公园,为了村庄环境和洱海保护,许多村民甘愿无偿提供土地,还自发组织投工投劳。
“印象最深的还是‘三个老奶奶’重修本主庙的故事。”根据段爱松提供的线索,记者找到了其中的一位老人———段志华的白族母亲段承绪。
段承绪已86岁高龄,但说话仍中气十足。她告诉记者,2002年,由于年久失修,村中的祭祀地点本主庙已经残破不堪。“50多年来,郑家庄的民族融合效果显著。可七个民族如果没有一个共同的祭祀之地,时间久了,各民族便会各祭各家,日后难免会日渐疏远,更严重的,会让团结一心的村子四分五裂。”她说。
后来,同样有此想法的藏族奶奶杨四兰、汉族奶奶郑德春和段承绪走到了一起。
就这样,3位80岁的老人,每天起床后就徒步走出村子,前往三营镇挨家挨户沿街化缘。很快,老奶奶的故事为世人所知。但最开始,她们得到的更多是偏见和议论。
段志华劝过母亲:“您都这把年纪了,跑出去化缘,人家在背后要怎么说您的儿子啊?”
这遭到了段承绪的严厉批评:“为了村子,只要能重修本主庙,付出什么都值得。你作为儿子,更应该支持我。”
渐渐地,另眼相看的人越来越少,老人的行动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支持,整个镇都把段承绪三老称为“仙妈妈”。
后来,村子集体决定,支持三老的重修大计。段承绪在热泪盈眶之余,更是叫儿子搬出了家中库房里剩下的所有建筑材料。
就这样,有250多年的白族本主庙焕然一新,成了郑家庄及周边村镇多个民族共同拜祭的地方。每逢祭祀的时候,藏族祈福的经幡、傣家的宝葫芦、彝族的牛头装饰……成为村庄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再难都要学会打酥油茶”
湿地公园中有一朱红色凉亭,亭内包含了村中7个民族的文化元素:总体风格是汉族风格,亭顶的宝柱是傣族元素,柱梁是藏式风格,凉亭的红、白两色以及四方顶,分别体现彝族和白族的文化色彩,亭子上的文字则体现了傈僳族与纳西族的文化特征。这彰显了各民族“亲如一家、永不分离”的决心。
郑家庄内,风格各异的独家庭院错落有致,整齐简约的青瓦白墙,上面有印花扎染、白塔竹楼、东巴文字、琵琶弹唱、刀耕火种、莲花宝瓶、大象少女等不同元素的彩绘,“整体上郑家庄民居以白族风格为主,细节上的差异则表明着主人家庭所包含的民族成分。”高汉云说。
大理洱源是白族的发祥地和世居地之一。根据历史记载,元世祖忽必烈入大理时,为防范吐蕃,在三营镇留军三百户镇守。而两名郑氏将军郑指挥、郑冠军驻扎于此,不断繁衍生息,逐渐形成村落,故名郑家庄。起初的居民以汉族和白族为主,后来,逐渐有藏、傣等民族落户于此。接着,彝族、纳西族、傈僳族也因为婚迁入住郑家庄。这才有了“七个民族一个家”的美谈。
在郑家庄,很多家庭都是由不同民族组成的。据统计,村里的民族间通婚占到六成以上。各民族长期相互通婚,共同生产生活,血脉相连,心灵相通。
可差异毕竟存在,通婚的多民族家庭,他们又是如何相互适应的呢?
记者首先来到了村民小组长之一的杨秀弟家中。从门外看,这是典型的白族民居,青瓦白墙,三坊一照壁,但是照壁上却又绘着吉祥八宝图,房间里供奉的神灵,头顶上则布满五彩经幡,让这个干净宽敞的庭院又别有一番藏族风味。
原来,杨秀弟是藏族,妻子段春梅是白族。回忆起两人结婚的往事,杨秀弟一时还不好意思。他说,自己读初中时认识了白族姑娘段春梅,两人一见倾心,谈了6年恋爱。
当时,尽管通婚在郑家庄已经很常见,但还是有一些父母为了孩子好会多叮嘱几句:“他们家人对你好吗? 生活习不习惯?”段春梅十分肯定地告诉家人,对方把自己当成自家女儿看待,有事情从不藏着掖着,没什么问题。
在婚礼习俗上,两个不同民族的家庭还是经历了一个相互磨合的过程。当时,白族婚礼习俗要聘礼,而藏族却没有聘礼习俗,怎么办? 在多次商量后,为了孩子的幸福,双方父母最终打破了常规,在彩礼、回门等问题上相互尊重对方的民族习俗。
进了杨家门,就是杨家人。段春梅先从打酥油茶学起,她知道,身为藏家的媳妇,不会打酥油茶是说不过去的。
用传统的小木桶手工打制酥油茶,这个活可不好练。段春梅最初掌握不好火候:木塞拉得不够力,奶就不均匀;太过用力,茶水就会溅出来烫到手。经过不断地练习,她终于掌握到火候。“刚进家门有些惶恐,总觉得自己笨,婆婆会不高兴。每天一大早起来就想着太阳落山,度日如年。”她说,“直到有一天,婆婆对我说,我比她儿子打得还匀,这才如释重负。”
“婆婆和妈妈一样亲。”段春梅学习藏语,方便和婆婆沟通;包下了给婆婆洗头、洗脚这些活;饮食方面,也注意迎合老人的藏族传统口味,每次外出都记得给老人带一些酥软可口的食品;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未和婆婆顶过一次嘴。
这些也被婆婆看在心里。有些话,已经绕开儿子,先跟媳妇说。2012年,杨家房子翻修,婆婆主动向儿子要求,设计房屋在保证藏族元素的同时,必须将儿媳的白族元素融合在内,“因为她是自家人”。
“像段春梅,尽管开始她和婆婆语言不通,但最终仍然和婆婆变得亲密无间,语言通了,习惯也通了。为什么有些人之间,即便语言相通,也做不到呢?”段爱松说,“其实并不难。人与人之间唯有用心去感化。”
随后,记者又来到“彝家小院”。整体布局上,是木板楼风格,典型的彝族特色,而庭院上方挂满了经幡,照壁又有白族特色。这个家的主人是37岁的杨树华,他的父亲是藏族、母亲是彝族、妻子是白族。“我们家节日特别多,所以特别欢乐。”他笑着说。
在郑家庄,由于多民族聚居的原因,
春节、中秋节、重阳节、火把节、泼水节等等,各个民族的重大节日大家都一起过。藏族的“锅庄舞”、白族的“霸王鞭”、傣族的“孔雀舞”,纳西族的“打跳”……让人目不暇接。“过节期间,大部分人都会回村。外出经商赚到钱的村民买鱼买肉凑份子,在家种菜的提供蔬菜,种稻谷的提供大米,中青年联谊会成员负责杀牛宰羊,阳光文艺队负责洗菜做饭。而平时有矛盾或隔阂的群众会被安排在一桌,支部书记或村民小组长陪餐,在吃饭闲聊中化解矛盾。”高汉云说。
维系村子的是互助精神
杨树华的藏族奶奶,已进入耄耋之年,名叫杨木兰,是最早一批带动村民做中药材生意发家致富的人。“我奶奶时常跟我们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报恩。”杨树华说。
1959年,根据国家优惠政策,原本跟随时节游牧、居无定所、生活十分艰苦的7户藏族和2户傣族同胞到郑家庄定居,杨木兰就是其中之一。“我们长期游牧,不会干农活,汉族和白族甘愿和我们一起挤着住,并把土地分给我们,还教我们怎么种粮食。”说起刚到郑家庄的生活,杨木兰记忆犹新。
“那时的我们根本搞不清楚春夏秋冬与播种施肥的关系。相邻的两块田,和种田专业户比长势完全不同。特别是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后,离开了大锅饭,种不好田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如今,孩子都习惯了郑家庄的生活,我们也不回去了。”杨木兰坦言,适应是有障碍的。
好在,汉族和白族的同胞都是热心肠,他们毫无保留地手把手教着杨木兰等人种田。
但随着人口的增多,村里的人均田地面积越来越少,还不到八分地。经过商议,非农闲时杨木兰和其他一些非强劳动力主动走出山村,沿着长江,一路前行至黄浦江外滩,寻找补贴家用的机会。
“他们老一辈走出去的人太不容易。后来,他们发现同样的物品甲地和乙地是有差价的,就转手贩卖。将发达地区的茶叶、牙刷、肥皂卖到山区,同时将腰带、毛皮大衣卖到发达地区。”村党支部书记何国祥对记者说,“后来,他们开始发现中草药的转手价值更高,就在农闲时到北京、上海的一些郊区小街,做起了小本生意。有了钱,他们又带领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一起致富。”
何国祥则更进一步,将中药材产业做大做强。在他的带动下,如今郑家庄六成村民从事中药材生意,他们忙时为农,闲时为商,去年的人均收入超过15000元。而三营镇,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滇西北最大的中药材集镇”。
“郑家庄人的口头禅是,‘我富起来不算富,大家一起才是真的富’。”何国祥说,“经济发展是文明发展的基础。若村子人心不齐,就会四分五裂。郑家庄之所以和谐稳定,关键也在于七个民族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齐心协力,让郑家庄富起来。”
在云南“慈善界”,何国祥也是一位名人。高汉云由衷地佩服何国祥:“逢年过节,他都会到困难群众家中嘘寒问暖;每到村里办‘红白’两事,他即使在外地跑生意,都要赶回来,总是忙里忙外,有什么困难都会扶上一把。共和小学盖学校,他就捐出来8000块;修建进村道路,他个人就捐出来了5万元……家福 (何国祥小名) 为村里掏腰包的事说也说不完。他就是我们村里的福。”
39岁的王洪康一直把何国祥当做自己的“亲叔叔”。他幼年丧父,一家三人挤在一间茅草房里,生活十分艰苦。到了18岁,他希望能帮母亲减轻压力,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跟常来看望自己的何国祥说起。
何国祥听闻之后,很开心,二话没说送给王洪康5000元买奶牛。眼看日子有了好转,自己也靠着养奶牛赚的钱结了婚,妻子的一番话却又让他为难。“妻子说,‘现在一大家子就靠几头牛,将来等我们有了孩子,你弟弟还要结婚,万一再碰上生病住院,钱哪够?’可是,我真的不好意思再开口。”王洪康说,“何国祥知道我的想法后,再次拿出10000元给我垫本,并亲自带着我走南闯北,传授经验。”
如今,何国祥的善举仍在继续,而王洪康也接过了助人接力棒,将郑家庄的互助传统继续发扬。
“现在随着人口的迁徙流动,很多农村都出现留守儿童、留守老人问题。但这在郑家庄根本不存在,‘我为全村守一周,全村为我守一年’,哪家人在外,孩子、老人的照顾都有邻居们帮忙解决。”段爱松说。
“我对郑家庄的期待已经超越了民族团结的范畴,是我心中‘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模样。在这里,物质文明层面,走的是重山水、重环境的模式;精神文明层面,身体力行,让互助为公这些中华传统道德不再虚幻,”段爱松说,“在郑家庄村民的身上,我看到了我国新农村建设的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