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图:2004年,陆谷孙参加文汇报社主办的学术研讨会(周学忠摄)
本报记者 范昕 见习记者 姜方
陆谷孙1940年3月3日出生于上海中行别业(时为中国银行的员工宿舍,今万航渡路623弄)。他曾对人说过,最初的人生记忆来自日后搬迁至的建国西路合群坊:入夜,厚重的窗帘拉上,老式的百代留声机开动,传出父亲从秘密渠道买回的 《义勇军进行曲》 《大路歌》 等唱片的激昂歌声;家中女眷出动去“轧户口米”天黑未归,祖母念佛,父亲踱步不止;大人摁着我理发,我扑腾挣扎……
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由于上海的战事,全家会商后,父亲陆达成奉祖母携妻儿返抵余姚的老屋生活。新中国成立后,陆谷孙回到上海,1957年中学毕业后考入复旦大学外文系。8年后,完成了本科和研究生学业的陆谷孙留在了复旦。
人们眼中的陆谷孙,专于莎士比亚研究和英汉辞典编纂,无所旁骛而以学问为指归。
父辈教育带来的影响伴随了陆谷孙的一生
陆谷孙日后的学养,与他自小从父亲陆达成那里受到的教育不无关联。
在合群坊,陆达成教幼时的陆谷孙看图识字,用的教材就是当年中法学堂的奖品 《拉封丹寓言》;稍后又教 《三字经》 《百家姓》 《对子书》 等,还讲都德的 《最后一课》 等。长大后读到都德的其他作品,陆谷孙发现印象中不时远离巴黎的尘嚣,隐居普罗旺斯乡间的都德本人,也曾长年遭受隐疾的痛苦煎熬,为此大吃一惊。他不免忆起父亲晚年对其说过的一句话:“其实人生‘背后最强大的驱动力还是人性。’”
“父亲给我‘汏脑子’”,陆谷孙曾对人说起,记得在余姚老家的5年,父亲陆达成对他们兄弟姐妹的严格管教。夜晚,在天井乘凉,父亲教孩子们识星的同时,读出“遥看牛郎织女星”等诗句,他们便得摇头晃脑跟着吟诵。那段时日,父亲要求陆谷孙背诵了很多晦涩的古诗,据陆谷孙后来的猜测,父亲大概是借儿子背诵的古诗寄托对亡妻的悼念。另一方面,父亲也每晚给他讲授法国文学———陆达成毕业于上海中法学堂,曾经“单日学中文,双日学法文”,把中国小说译成法文,并用法文写作长篇叙事文。夏日,听得父亲开窗的声音,陆谷孙就得赶快撩开蚊帐下床练字。表哥朱锦心练颜体,他则学柳体。父亲给陆谷孙一再灌输的书法理论是“胸中不正,则眸眊;眸眊,则手抖笔颤。”后来读书多了,他才知道前一句是孟老夫子的古训,后一句大概是父亲的发挥。
父辈教育带来的影响伴随了陆谷孙的一生。当陆谷孙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他希望追随父亲的脚步学习法语,不料第一志愿落榜,转至复旦外文系学习英语。
对儿子,陆达成灌输这样的信念:书一定要读好,做一点一画、规规矩矩的读书人,把书香一代代传下去。
中学时代,陆谷孙对外国文学的兴趣已种下。放学以后,他常常走很远的路到沪江电影院旁的小书摊,每个月花上两块钱借来各种文学书籍。《红与黑》 《三剑客》 《茶花女》 《约翰·克里斯朵夫》 《悲惨世界》 《复活》 《父与子》 等翻译的外文书,尤其是他的心头好。他还背了许多散文和诗歌的片段,如莎士比亚、普希金的诗……日后回想起来,深感“背诵给人的好处是永恒的”。在陆谷孙看来,这些经典都是对人内心世界的震撼、冲击和淘洗。
他的英语学习来得有些晚,却幸运地赶上复旦外文系黄金时期
直到17岁考上复旦大学外文系,陆谷孙才正儿八经学习英语。他曾坦言自己这一代人的教育是有“缺陷”的。这指的是一个时代的症结:他的青少年时期正值中国与苏联如胶似漆,掀起“以俄为师”的风潮,俄语也因此成了中学生们的必修课,而非英语。很多原先教英文的老师只能从字母训练起,边自学边教学生俄语。
陆谷孙在复旦外文系总共求学8年(本科5年,研究生3年)。那正是复旦外文系的黄金时期,除了被学生戏称为theBigThree(三巨头) 的杨岂深、徐燕谋和葛传椝,还有学识渊博、英汉语造诣卓群的“蛋头教授”林同济,从事文论的伍蠡甫,从事文学的孙大雨、戚叔含、杨烈、林疑今,从事语言的程雨民,再加上“金童”刘德中、“玉女”杨必……阵容不可谓不浩大。陆谷孙幸运地受过其中20多位老师的教导。
杨必给研究生开的“英国小说”课是当时复旦外文系的“招牌”课。这也是陆谷孙求学期间最喜欢的课之一。他曾回忆道:“杨平时穿着大方,举止端庄,沉默而好深湛之思,给人孤高的印象,但上课一进入‘角色’,谈笑风生,滔滔不绝,吐字清晰,台风活泼,像是换了个人,有时还边讲边演———她模仿《雾都孤儿》 中老贼费金的走路姿势至今仍历历在目。”当时学界并无理论痴迷,杨必给学生布置的课业都是可读性较强的“琐屑之言”,一本本读来却让他感觉实际得很。更令陆谷孙钦佩的是,杨必显然对中国的小说也深有研究,常常讲着讲着就会引申到 《红楼梦》 和 《儒林外史》 等作品上去。
求学时期,陆谷孙没少读书,尤其在大二至大三的暑假期间。他没回上海的家,住在宿舍里,“8人宿舍变一人住,整个感觉就是‘解放’,校广播还在照样叫,但可以不去理会。”那时年轻,陆谷孙坦言爱看刺激点的书:福尔摩斯、阿加沙·克里斯蒂、艾伦·坡,《三剑客》、《基督山伯爵》 等。他始终坚持看书一定要有兴趣,没兴趣根本看不下去。
在复旦外文系,陆谷孙不仅如饥似渴地读书,也饶有兴味地和同学们排戏、演戏。这得益于系里的演剧传统,据说由大师级人物洪深等开创。在现在的第一教学楼1237大教室,在工会礼堂,他们欣赏过俄文教研室众丽人的演唱,看过师兄师姐演出 《少奶奶的扇子》 等英剧原作以及青年教师自译自演的 《青春之歌》 英语片断。在人民公园,他们还曾凭着一股认真劲儿演出话剧。1962年,陆谷孙本科5年学习期满时参演由王佐良先生等译成英文的曹禺名剧 《雷雨》,更是给他留下毕生难忘的印象。这部剧当时是全班参与,人人踊跃,既庆祝毕业,又有感谢师恩、告别母校之意。陆谷孙曾这样介绍这出戏:“于此最为积极的是从香港岭南学院退休、后定居加拿大的魏元良兄。魏是老气喘,但自从集策划、导演、主演(周朴园)、舞美、剧务等职能于一身后,说也奇怪,那‘风箱’倒反而不拉了。派定的角色有后定居美国的薛理履饰繁漪;我班老同学中率先置屋、蛰居苏州颐养天年的张珏饰四凤……我这人大概从形象到气质最为不堪,于是被魏兄分配去演周萍。”林同济先生不仅给魏元良逐字逐句正音,还“杀鸡用牛刀”般请来黄佐临、余上沅这样的剧界泰斗帮大家排练,以致原先不为人知的演出上了报纸,几位演员出色的演技竟然得到称赞。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人看他们演戏来了,从今天的相辉堂到市三女中,连演数场,着实掀起一股小小的“英语热”。差一点,陆谷孙和他的同学们还要排演全本 《王子复仇记》。
很难说排戏给这些学生真的带来了什么,是背出的大段台词对英语有长进吗? 那段时日背过的好些台词,陆谷孙的确一记就是一辈子,比如周萍责备繁漪的那句Thereyougoagain(你这一套又来了)。不过更让陆谷孙感念的,或许还是当年同学们台前台后的齐心协力,甚至有同学夜半扛个大录音机到校区周围稻田旁去录取蛙噪,准备用作舞台效果,结果杂声灌满耳根,自然失败。
陆谷孙第一次执起教棒,是在1963年。当时他才是复旦外文系研究生二年级学生,代替当时身体不适的系主任杨岂深,为本科五年级学生开设新课“英美报刊选读”。即便在今天看来,这也是充满挑战的一门课。当时杨岂深决定开课、选完教材后只上了一节课,便将教棒移交给他所信任的学生陆谷孙。接过重任的陆谷孙其实是捏了一把汗的,这也是他第一次因为英语而感到紧张:“一方面,当时英美报刊进入中国的很少,我们读的大多数是朝鲜、阿尔巴尼亚等国刊物,而英美刊物是资本主义内容没法读到;另一方面,当时工具书奇缺,只有一本1940年代末编的《英华大词典》,已经很老了,而英美报刊上新词新义很多。”何况,当时英语教学注重读写、口语训练少,而这门课要求全英文授课,陆谷孙只得四处借原版词典,在备课上下苦功。每回上课的前一晚,他都要把所有上课时要说的话一句一句写下来,对着镜子一遍一遍操练,直到背得滚瓜烂熟。就这样,陆谷孙的“英美报刊选读”成了当时最受学生欢迎的课,陆谷孙那口漂亮的英语也正是这样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