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彩友和赖庆秋夫妇早年在西藏林芝留影。(除署名外,均本报资料照片)
1959年,西藏民主改革时的王彩友。
“老西藏”王彩友敬起军礼来,依然凝重庄严。本报记者 郑蔚摄
王彩友在布达拉宫前留影。
本报记者 付鑫鑫
题记 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情缘
“……二呀那二郎山,哪怕你高万丈,解放军铁打的汉,下决心坚如钢,誓把公路修到那西藏;不怕那风来吹,不怕那雪花飘,起早那睡晚忍饥饿,个个情绪高,开山挑土那架桥梁,筑路英雄立功劳,那个立功劳……前藏那和后藏,真是呀好地方,无穷的宝藏没开采,遍地是牛羊,森林草原那到处有,人民财富不让侵略者它来抢;要巩固国防,先建设边疆,帐篷变高楼,荒山变牧场。侵略者敢侵犯,把它呀消灭光。”这首《歌唱二郎山》是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先遣支队战士王彩友最熟悉的一首歌,也是他的心头好。日前,在西藏自治区林芝市八一镇的家中,现年83岁的王老接受采访,向记者讲述了自己与西藏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情缘。
“你说‘老西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我家老头子就那样。”王老夫人赖庆秋抢着帮王彩友回答,“我以前老说自己艰苦,现在想想,他比我艰苦,总是饿肚子。他不以为然,总说自己能活着,比那些进藏时死在雪山上的战友强多了……”
就这样,一曲“老西藏”之歌,从半个世纪前响起,渐渐回荡在我们灵魂的深处。
一床行军被、一个炉子、一个碗加两个盘子——1967年,与丈夫分居三年的赖庆秋从四川宜宾赶到当时的西藏林芝县委,走进王彩友的板房宿舍,目光所及的家什只有这些。
“一座县城要楼房,没楼房;找辆三轮车,还没有;他的床上只有一席行军被,说是为了随时能够上战场。”年过古稀的赖庆秋,至今仍有点懊悔似地说,“当时,我真想回家,可是我来林芝不容易,回去更不容易。”
1964年,经人介绍,赖庆秋接到一份电报说,自己的对象王彩友到了宜宾的旅馆。在旅馆大堂,两人一见钟情。随后,王彩友跟着赖庆秋回家走亲戚。一个多月后,领好结婚证的王彩友,告别新婚妻子,随部队重返西藏工作。
王彩友解释,那次正好去四川培训,是除读书以外,离开西藏最长的一段时间。
打头阵:雅安甘孜“剿匪”
1932年生于安徽阜阳的王彩友是个孤儿,自幼没有父母。爷爷将婴儿抱到菜市场,王彩友被有母乳的人家领去,代养到七八岁。
爷爷过世后,王彩友又被亲友领回来,寄养在姑奶奶家。可农家的日子仍是苦,十多岁时,他被送到裁缝店当学徒。在师傅家,天天干的是挑水、扫地、擦地板、擦机器,吃的都是剩饭剩菜。
1948年,阜阳解放那会儿,在陈子植(后任解放军第18军52师副师长)的鼓励下,王彩友毅然参军。在解放军的部队里,虽然没有什么肉菜,但至少王彩友第一次吃上了饱饭。
1949年4月,百万雄师过大江,身为警卫员的王彩友跟着陈子植,坐着木船渡过长江,进了南京城。新中国成立后,人民解放战争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但西藏还没解放。
1950年1月,18军接受了“进军西藏解放西藏”的任务,王彩友所在的主力师——52师作为先遣支队,经湖南向四川雅安挺进。
先遣支队一边行军,一边打仗,于2月5日进驻四川雅安,简简单单过了一个春节,立即投入到各项社会调查中。王彩友至今记得,当时的雅安,老百姓穷得没菜吃,只能捡地皮菌当菜。
“雅安的土匪很多,我们一边要和当地部队一起剿匪,一边还要走访到雅安做生意的藏族群众,从他们口中了解西藏的自然地理、政治军事、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等等。”王彩友说,为了进藏后便于沟通交流,部队官兵积极学习藏语,还买酥油、糌粑尝试着吃。“一开始谁都吃不下、学不会,但领导首长带头吃、带头学,大家也就硬着头皮上了。”
4月,军师机关的部分干部和154团同先遣支队合并,负重徒行进驻甘孜等地,宣传党的民族宗教政策,争取一些藏族进步青年来参军,为解放西藏做好准备。由于后方运输跟不上,甘孜的部队很快就断了粮,只好靠挖野菜捉地老鼠充饥。在甘孜,除了“剿匪”,部队还帮助地方上开展土改反霸斗争,并积极举行进藏前的大练兵。
而此时,西藏上层反动集团不顾中央的一再劝告,拒绝派出和谈代表与中央进行和平谈判,纠集8个代本(一个代本约七八百人,相当于一个团)的兵力和一些地方民团在昌都周围和金沙江以西构筑工事,建了700多公里长的防线,妄图阻挠解放军和平解放西藏,并于8月中旬在昌都杀害了前往拉萨进行和谈劝说的上层爱国人士、原西康省副主席格达活佛。
进昌都:高原上的“淮海大战”
1950年10月,解放军被迫发起昌都战役。52师全部投入战斗,青海玉树骑兵支队和云南支队、53师157团和军直属3个重兵营作为配合。解放军和藏军从10月6日一直激战到24日,昌都城插上红旗,宣告战斗结束。
王彩友说,昌都之役战在高原,与内地作战完全不同。敌军熟悉地形,适应高原气候,所持武器大多为英式装备,有轻重机枪,还有小炮,并筑有工事。18军大多是内地兵,地形不熟,更不适应高原气候,武器还是解放战争时的装备,战马也不如对方多。
10月的昌都已进入冬季,寒风料峭,空气稀薄。天气时雨时雪,道路崎岖陡峭,作战部队负重三四十公斤行军打仗,翻雪山、趟冰河、攀悬崖、越险峰。
“翻越大雪山,走一步都要喘几喘,每走几步就要停一停,头很重、胸又闷,步履维艰。还要赶在中午之前翻过去,否则正午时分,阳光温暖,容易雪崩。”王彩友回忆道,有的大雪山海拔五六千米,要爬两三天才能翻过去。而且,雪山一座连着一座,很多战友在翻山过程中,得了雪盲症。“那个年代,别说戴墨镜了,就连听也没听过。后来,大家合计出一个好办法,就是拿有颜色的布条把眼睛蒙起来。”
趟冰河时,无数人的小腿被冰块划满血口子,可上了岸还不能歇息。只要稍作停留,脚、鞋子、地面就冻在一起,再也走不了了。夜间宿营,就住在雪窝里、潮湿的草滩上。
“战友们将‘昌都战役’称作高原上的‘淮海大战’。日夜兼程,大家疲劳到了极点。”王彩友遗憾地说,“一些在北方参加过抗战和解放战争的老战友,没被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队的子弹打中,却在解放西藏的战斗中活活累死、冻死,被激流卷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还有那些在解放战争中立过战功的骡马,在进藏途中,饥寒交迫而死。“这些不会说话的‘老朋友’牺牲了,很多战友不禁失声痛哭、扼腕叹息。人有高原反应,原来这些骡马也有高原反应啊。”
昌都一役,先后打了20多仗,共歼灭藏军5700余人(计有5个代本全部、3个代本大部),藏军主力已被消灭。
修公路:每公里有2名烈士
然而,对于驻守昌都的18军来说,困难并没有过去,粮食吃紧了。王彩友清楚地记得,11月大雪封山,后方牦牛运输线断了,部队很快就没了供给。一开始一天还能吃到五六两粮食,到后来,每人一天只能分到2两粮食。
“当时,昌都百姓很穷,一些头人家中的粮食又不肯卖,费很大的劲才能买到一些青稞小麦面。为了生存,部队只好挖野菜度日。有的同志分不清野菜和毒草,还食物中毒了。”他说,当时的主食就是一些草根、灰灰菜、火麻、野韭菜和很少的一点青稞面,煮成野菜汤充饥,战士们还美其名曰“四根糊涂”。
即便挨饿受冻,18军也没有得以休整,而是接到命令开始抢修公路。昌都达马拉山至马尼干戈段的公路,基本是师直机关和155团、156团在饿肚子的情况下修建而成的。
举世闻名的康(川)藏公路(即西康到拉萨的公路),在1954年顺利通车。整个修路过程中,共牺牲了5000余名官兵,上世纪50年代流行全国的《歌唱二郎山》即是当时修路情形的真实再现。
“其实,每公里下面都躺着2名战友啊!”王彩友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
为了做好进军拉萨的准备,部队还要练兵、打冬柴、割马草。“有的战友上山打柴,又累又饿,一不小心掉进澜沧江、昂曲河、扎曲河里,再没能回来……”
饿了半年肚子以后,解放军终于赢来了曙光。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简称《十七条协议》)签订,标志着西藏实现和平解放。紧接着,六七月,雪山开始融化,后方的牦牛运输队陆续带来粮食、服装、弹药等物资,极大地改善了部队的生活条件。
10月2日,王彩友所在的52师离开昌都,向拉萨、山南、江孜、亚东、日喀则等地进军。部队穿越北线入藏,翻过东大山、西大山、冷拉山、霞贡拉山、努贡拉山、门达拉山等19座杳无人烟、海拔五六千米的大雪山。
“每翻一座雪山,人就得脱一层皮。”王彩友忆及当年,德格县有个雀儿山,海拔6168米,缺氧又没得吃,马都死了不少,更何况人?“哪座大雪山都差不多。”翻雪山的艰辛历程,他已不愿去回忆。
1952年,师直机关和155团驻扎在太昭古城,156团在后面修路,154团进驻亚东、江孜、山南等地。
王彩友提醒说,别看签订了《十七条协议》,可还得跟西藏上层反动集团进行斗争。有的反动分子,对进藏部队实行粮食封锁,号称要让部队“饿肚子比打败仗更难受”,拖延甚至拒绝筹集粮食,强迫群众抬高粮价,阻挠解放军购粮;另一方面,反动势力还非法组织伪人民会议,搞游行示威,叫嚣“汉人滚回去”,甚至煽动一些藏军、地痞流氓在拉萨等地搞骚乱,对外出办事的政府公职人员吐口水、扔石头等等。
1952年4月,拉萨形势紧张,藏军甚至把工事修到了军区领导大院,将中央政府派出的行政机关包围起来。接报后,52师直机关与155团奉命,从太昭3天急行军赶到拉萨,解散了伪人民会议。
为了贯彻《十七条协议》,进藏部队对当地上层爱国人士,政治上尽量争取;经济上,给予一定的照顾;对广大藏族群众,则帮助他们发展生产、送医送药、发放救济,尊重其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等,以获得大量的群众支持。
“按照毛主席‘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指示,我们在拉萨、山南、曲水、日喀则等地积极开荒,自己种粮种菜,生产自救,收的粮食除了一部分自用外,还赈济缺粮的藏族群众。”
1954年,部队抽调了一些年轻党员到四川、重庆等地学习,王彩友是其中之一。他去了重庆师范大学读书,一学就是5年,直到1959年,被部队紧急召回。
走基层:同吃同住同劳动
1959年3月,西藏地方反动上层为了永远保持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度不变,悍然发动了全面的武装叛乱。在西藏各族人民的支持下,驻藏的解放军迅速平定了叛乱。在平叛同时,中央在西藏全区范围内开展了民主改革,废除封建农奴制度。
那时候,西藏农奴过着牛马不如的非人生活,连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没有。白天,他们到庄园里为农奴主干活,口粮是糊糊,吃也吃不饱;穿得破破烂烂;夜里住的是柴房。农奴主时常打骂农奴,将他们当作货物一样买来卖去。甚至,连农奴生下来的子女,也摆脱不了农奴的身份,仍旧属于农奴主,无法逃离被农奴主掌控的命运。
1959年的民主改革使广大翻身农奴成为社会的主人,不仅获得了田地、农具、牲畜等生产资料,而且获得了人身自由,享受到了政治上的民主投票权。
西藏地方政府解散以后,王彩友从部队转业成为西藏当地干部。林芝下辖的7个区县,他挨个蹲点,跑了个遍,连衣服也磨烂了好几套。
“我们那代人,有一种信仰,就是对党很忠诚,再苦再累都没有怨言。党叫干啥就干啥,一心一意跟党走。”王彩友解释当年为什么没有选择留在重庆过“太平日子”。
那个年代的下乡蹲点,与今日大不同。交通不便,没有柏油马路,也没有汽车,一般干部连马都不能骑,完全是靠步行。
“老头子从乡下到县上开会,怕耽误时间,偶尔会配个马给他骑骑。”赖庆秋忆苦思甜,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任乡党委书记期间,王彩友跟着翻译学习藏话,说着说着,连翻译都不用了。他和藏族同胞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劳动。准确地说,干部吃饭要付给群众0.2元一顿的伙食费(当时,一只羊的市场价约5元)。住则是自带铺盖,住宿其实也是有“讲究”的,就是你必须借宿在这个村最穷的群众家里,睡火堂。
“绝对不能住在条件好的人家!否则,心里过意不去,也做不好群众工作。再说,下乡干部每人身上都为公家背了一个钱袋子,以防万一。但条件再苦,生活再难,我也没发现谁私自动用这些钱到群众中去乱买东西,也没有人违反民族政策侵犯群众利益。”
不收礼:要送就送公安局去
为改善土壤环境,王彩友带领农牧区的藏民四处寻找腐殖土,和着野草,自制化肥,改变了当地单纯以羊粪、牛粪作肥料的生产方式。
“那时,泽拉宗政府下面有个嘎拉乡,耕地用的是青冈木做的犁子。只有些条件好点的家庭,才能在木梨子上面套个铁尖子。一般的贫苦农家就是把那个木犁套到牛背上耕地,用手撒播。”为提高生产效率,王彩友等汉族干部从内地引进铁犁等工具,采用两牛抬杆犁地的方法,并推广玉米、荞麦、豌豆、辣椒等经济作物,鼓励藏民在自家房前屋后开辟小菜地。
“西藏有‘四大名菜’,听说过没有?萝卜、土豆、大白菜、卷心菜。”赖庆秋利落地接话道,早年,藏民喝的是酥油茶、吃的是糌粑和牛羊肉、饮的是青稞酒,别说种玉米,就是卷心菜也是后来引入的。“我刚到西藏时,蔬菜只见过土豆!茄子、黄瓜都是新鲜东西。”
“以前,藏民不吃玉米,他们不知道这个东西,所以也不种。后来,政府下大力气推广,大家也就吃上了。”王彩友解释说,他下乡的第一年,改观最明显。藏民采用藏犁、牛羊粪等耕作方式,一年一熟的青稞、小麦亩产只有百来斤;而在政府的推动下,藏民的耕作方式改善了,亩产提高到了240多斤,此后还逐年提高。
有一次修水渠,王彩友和大家正干得热火朝天。谁想,前面的冻土轰然坍塌,将冲在最前面王彩友的左小腿砸成三截,这让他在医院一躺就是半年多。
不过,让赖庆秋最苦恼的并不是王彩友住院,而是自己的三个儿子没人看顾。
1969年、1970年、1971年,赖庆秋连生了三个儿子。那时,丈夫长年在乡下,根本顾不上家;她自己则在排龙乡当会计。
“为坐月子讨来的蛋票、鸡票一直没空去领,到现在还留着。”她说,买不到奶粉喂老三,只能给他吃米粉糊糊,尽量哄他睡觉,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有一次,亲戚好不容易送来了鸡蛋,都是孵到一半的‘毛鸡蛋’。谁也不敢吃,扔掉又不舍得。只能一个个把壳剥出来,把毛拔了,再炒着吃。”
娃儿们稍大些,赖庆秋将三个儿子连同在食堂吃饭的“饭折子”一起交给食堂的炊事员代管,“娃儿吃多少,他就在上面划账,肉菜5分钱、素菜2分钱。我还要一个一个村庄地给乡亲做账,顾不过来。”
即便在机关单位工作,赖庆秋和其他县领导的家属一样,也得参加劳动。除了日常的挑水、扫地,每月还要上交300斤新鲜蔬菜、300斤干猪草,冬季、夏季各交3车柴火,单位的男同志每周五则轮流去劈柴火。
“那时,八九月麦收时,大家下乡帮藏民收割庄稼,跟藏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赖庆秋说,令她印象颇深的是,农牧民家里柴火少,就烧干牛粪煮开水,屋里还有一股清香。夜里,就着油松,加班加点算工分。“藏民特别尊重我们,还把自家省下的酥油茶分给我们。”
那个年代的干部,完全没有收礼一说。“你们不晓得,上世纪80年代,有个包工头来我们家想讨工程,非要给老头子塞2瓶酒。老头子说:‘你拿走不拿走?不拿走,我就送公安局去了。’包工头吓得立马溜了。”赖庆秋一边说,一边掩嘴笑。
“我们的官兵之间、兵民之间同甘共苦,已经切切实实改变了藏族同胞的生活,赢得了藏族同胞的理解和尊重。他们叫解放军‘仁义之师’、‘菩萨兵’。”说到这里,不善言辞的王彩友作为军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不是我吹牛,就是现在,我走在街上,认识我的老藏民还会双手合十跟我打招呼,表示问候和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