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贝希特斯加登的国王湖上,电动船无声地划出一道道涟漪,峡湾四周是耸立的阿尔卑斯山。这一潭深达192米的湖水,就像是滴落在德国巴伐利亚山区的一颗眼泪,脆弱而深邃。湖面上升腾着薄雾,隐隐透出彼岸圣巴多罗美教堂的红色洋葱顶。
行至中途,船泊在一堵崖壁前,船工拿出小号,表演一段欢快的即兴演奏,声音在石壁前跳跃回荡,如涟漪一般,飘荡在湖面上。
音乐让国王湖的这份宁静更显神秘。船上20多名游客,几乎没有人说话。这是一个喜欢思考的民族。一个世纪之前,就是在上萨尔茨堡这片壮美的湖光山色中,刚刚出狱的希特勒在一幢木屋里完成了《我的奋斗》。在他的脑海里,巴伐利亚和奥地利交界的上萨尔茨堡地区承载了希特勒重建一个最纯粹的奥匈帝国的梦想,这里是德意志民族精神的发源地,也被视为“第三帝国的摇篮”。
但是坐在电动船上,看着同行的德国人一脸严肃,很难揣测他们是以怎样的心态来到这里。没有人谈论希特勒,“朝圣”显然是一个禁忌字眼,在整个上萨尔茨堡,二战后的德国政府都在竭力避免将这里“圣地化”,防止极右翼势力利用希特勒的历史遗迹为纳粹招魂。
但希特勒仍然是国王湖上空难以磨灭的阴影,抬头仰望,1800多米高的山崖顶端,希特勒的“鹰巢”赫然在目。
1937年夏,纳粹党秘书长、希特勒的私人秘书马丁·鲍曼耗资3000万帝国马克(按通胀率换算,相当于今天1.5亿欧元),动用3000多名工人,短短的13个月时间内,在克尔斯坦山上为希特勒修建了一座山顶别墅,作为其50岁生日的献礼。但据说患有眩晕症的希特勒并不喜欢住在这么高的地方,仅来过14次,主要用于接待外国政要。别墅大部分时间要么空关,要么是作为希特勒情妇伊娃·布劳恩的聚会场所。
从山脚下的纳粹档案中心坐景区大巴,沿着风景绝美的盘山路一路向上,山路狭窄,多数路段只容一车经过,沿途五条隧道几乎是在岩壁上硬生凿出来的。严谨的德国人精于计算发车和会车时间,沿途只设置了一处会车点,上山或下山的大巴只需在会车点稍等,即可一路畅行,不用担心车辆在途中梗阻,一派秩序井然。
接近山顶的一处平台上,行人走下大巴,还需要穿过一条124米长的隧道,进入山体。马丁·鲍曼从山体内开凿了一条同样高度为124米的垂直电梯井,青铜雕饰的电梯门内,嵌着从威尼斯进口的镜子和绿色真皮护墙,显露出当年的奢华。
不过,走出电梯,希特勒的鹰巢并没有想象中的气派,厚重的石墙、天花板横梁、灯饰和护墙板仍保留了最初的样子。当年的宴会厅如今是一家餐厅,供应简单的小食、快餐和饮料,墙边的餐柜也是原汁原味纳粹时期的模样。
穿过宴会厅,是希特勒的会议室和举办小型聚会的场所,如今也是餐厅的一部分。墨索里尼赠送给希特勒的红色大理石壁炉依然摆放在老地方,只是顶部三块大理石被占领鹰巢的盟军士兵凿下一部分,带回家做纪念品,显得斑驳凋败,壁炉内刻有两幅持矛骑射士兵的浮雕,印有1938的字样。餐厅外的走廊里,墙壁上挂着一些旧时的照片,介绍希特勒和鹰巢修建的历史,文字简洁,叙事性的语言不带任何主观评价。
德国人在历史的真实表达和衍生意义之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尤其是在德国社会普遍性的右翼情绪上升的今天,如何避免希特勒的历史遗产被极右翼势力利用,是一个让德国政府极为头疼的问题。
今年1月,随着《我的奋斗》70年版权到期,为了防止版权滥用和过度商业化,慕尼黑当代史研究所编撰出版了《我的奋斗》注释版,增加了3500多条注解和5000多条学术性的分析,对希特勒的政治理念逐一驳斥。德国政府也以煽动种族主义仇恨为由,继续认定出版《我的奋斗》原版为非法。
从鹰巢厚重的历史中走出来,视野豁然开朗,山顶平台上,一条石径通往山石嶙峋的悬崖。马丁·鲍曼当年并不想在鹰巢布设防空火炮,但1944年,随着盟军在欧洲战场上节节胜利,为防止盟军空袭,鹰巢后方的斜坡上安装了四台37mm口径高射炮,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水泥墩子。小路旁开满野花,一座巨大的木质十字架上,雕刻着一朵雪绒花,那份纯净映衬着远方阿尔卑斯山的皑皑雪峰。山顶上风很大,十几只鹰隼迎风展翅,在峡谷中盘旋,一些滑翔伞爱好者和着鹰舞,玩伞降。
向北方望去,视野好的时候,能够看到15公里外的奥地利小城萨尔茨堡,再往北60多公里,就是希特勒出生地因河畔的布劳瑙。奥地利政府正在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想把希特勒的老宅收归国有,以避免新纳粹分子将这里作为“圣地”崇拜。
站在鹰巢的悬崖边上,很难想象,在这里,战争与和平之间,仅隔了70年。而宽容和仇恨的距离,更不是时间能够轻易消融。
文/ 敖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