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江西省水利厅对外发布《江西省鄱阳湖水利枢纽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第一次信息公示》,引发社会关注。目前,公示已经结束,项目处于可行性研究阶段。
近年来,鄱阳湖这个“长江之肾”似乎已“伤病缠身”。受多重因素影响,鄱阳湖连续出现枯水期提前、枯水期延长、水位超低等情况,为鄱阳湖把脉问诊已迫在眉睫。然而,拿出一个公认的好药方却并不容易。
争论多年的“鄱阳湖工程”,在方案多次修改后,再一次处于风口浪尖。未来,这一工程会给鄱阳湖带来怎样的变化? 对长江干流特别是长江中下游流域将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人与 自然究竟应该如何实现和谐发展? 带着这些问题,记者走进江西湖区,走访鄱阳湖两岸多个村镇,对政府官员、沿岸百姓和水利及生态专家进行了采访。
鄱阳湖“干渴”会否常态化
庐山市(原星子县)海会镇长岭村,位于鄱阳湖的西岸。站在湖滩腹地,村书记项礼文脚下由绿转黄的长草,漫过膝盖。
作为一个过水型、吞吐型、季节性的通江湖泊,鄱阳湖有着独特的水文节律:丰水季节湖水漫滩,波澜壮阔;枯水季节,湖水落槽,湖面变小,裸露出大片茂盛的草洲湖滩,“高水是湖,低水似河”“洪水一片,枯水一线”,一年中最高水位和最低水位的差距常常超过10米。
对长岭村的渔民而言,每到枯水季,光是走完这片“看着近,走着远”的草海找到渔船,就要耗费不少力气。如今这段行进距离,正变得越来越远。
今年算是鄱阳湖流域的丰水年,1月至9月上旬江西全省比近年平均雨量偏多14%。可到了9月19日,星子水文站水位不到10米(黄海高程,下同),鄱阳湖提前54天又一次进入10米的低水位,比往年平均水位低了4.07米。
“鄱阳湖水从200亿方到几十亿方,短短一个月水位下降了6米。显然,降得太快了。”江西省鄱阳湖水利枢纽建设办公室主任朱来友告诉记者,近年来枯水的影响越来越严重,“受长江上游水库群汛后蓄水等因素的影响,长江中下游干流径流减少成为‘长江新常态’,这会快速‘拉空’鄱阳湖。过去的水文节律是‘夏丰冬枯’,现在变成了‘夏丰秋枯’。枯水期提前并延长,这种新的矛盾并非临时性的,未来将成为常态和趋势。这也是我们提出兴建鄱阳湖水利枢纽的最主要原因,防止退水过快,这不会破坏鄱阳湖正常的水文节律。”
在北京林业大学自然保护区学院教授雷光春看来,鄱阳湖枯期提前并延长这种水文情势是否为长期趋势仍有不确定性。
至于“枯”之谜底,江西省水利厅之前发布的《为了“一湖清水”———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介绍》(下文简称 《介绍》)认为,长江上游水库群蓄水、清水下泄冲刷是主要原因。有环保组织提出,大规模采砂加快湖水下渗、加剧湖水外泄,是不可忽视的原因。而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周建军则认为,长江水位变化对鄱阳湖起着决定作用,上游水库调节应该是枯水提前的根本原因,同时长江清水冲刷和湖区挖沙等也有一定作用。
江豚最好的“堡垒”能否守住
应对生态恶化趋势,是江西力推鄱阳湖水利枢纽的一个重要理由。
朱来友表示,低枯水位的鄱阳湖湖泊水面、水体缩小,湿地萎缩,生物量下降,水资源水环境问题日益突出。同时,枯水期水质日渐恶化,水安全面临威胁。
但部分专家对高水位的担心远超低水位。“如果要保护生态,就应该避免建闸人工干涉。”他们认为,水位波动过慢、枯水期水位偏高,都可能打破丰枯水文节律,减少候鸟的生境多样性,影响它们的食物来源。对于喜欢在浅水区觅食苦草冬芽的全球珍稀物种白鹤而言,高水位或许会让它们的觅食更困难。
江西省农业厅渔政专家黄晓平表示,尽管近年来江西在渔业资源恢复上做了许多努力,但“总体趋势仍不太理想”。在他看来,“宽水养大鱼”,而受极端枯水的影响,鱼类的生存环境受到了极大的挤压,产卵量、繁殖量、生长质量下降,导致丰水季也没有好收成。“根据目前的设计方案和运行方式,建闸对定居性鱼类有利,对洄游性鱼类的影响还需长期判断。总体来说,利大于弊。”他说。
采访中,黄晓平也暗示,渔业资源较难恢复的另一个原因是人类活动。“鱼类活动范围缩小,可人类活动却并未减少,如此便超过了鄱阳湖的承载能力。”
“很多死亡江豚被发现时,腹中都是空的。”黄晓平说,“目前,枯水位对江豚的影响除了食物短缺,还在于增加了搁浅、受伤的概率。”
据他介绍,近年来,鄱阳湖江豚的死亡高峰发生在枯水季,为每年11月至次年3月,占全年死亡总量的七成以上。
中科院水生所研究员王丁也认为,鄱阳湖枯水已经对江豚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影响,“空间减少,受人类活动的影响更大”。
“建闸之后,江豚的食物来源得到了保证,搁浅、受伤的几率降低。而聪明的江豚在适应人类活动产生的噪音,以及桥梁的拦阻后,应该也能适应江湖可能的阻隔。如果不行,可以通过人工投食等方法,对其进行引导。再不行,可以通过迁地保护的形式,实现基因交流。”黄晓平说。
枢纽特地为江豚设计4孔,每个孔口为宽60米的大水闸。鄱建办副主任纪伟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武汉水生所养的江豚,在人为诱惑的情况下,能够通过最窄2米的门,60米绰绰有余。”
对于上述言论,王丁给出了明确的回应。“通过2米窄门是在人工饲养状态下,而且经历了一个很长的过程。而野生的江豚能否通过60米宽或是更窄的闸孔,很难讲,先前未有经验,实际上也没法在野外验证,谁能保证江豚一定会按照人类的设想行动?”他说,“如果能通过,那肯定是好事;如果不能通过,则会阻断基因的交流,形成孤立的小种群,增加灭绝的风险。”
“鄱阳湖江豚几乎占江豚总量的一半,那里是江豚最好的‘堡垒’,要好好守护。”王丁告诉记者,不管建闸与否,至少从现在开始,当地可以先从管理着手保护江豚,包括治理航运、挖沙、渔业活动等,尽力减少人类活动对江豚的影响。
湖区供水矛盾会否仍将加剧
“真希望横跨长岭和屏峰的大闸能早日建起来,有了它,就有了致富的新动力。毕竟,村民只在乎枢纽能否为自己带来效益,有效益就会支持。”项礼文向记者讲述村子未来的发展规划。
经他分析,枢纽对村子的好处包括灌溉效益、旅游效益和渔业效益。
而在庐山市对岸的都昌县老爷庙地区,建闸或许可以带来另一个好处:遏制沙源,降低治沙成本。
沿着多宝乡西山鄱阳湖沿岸徒步行进,水天一色,黄绿相间,沙山连绵。走上沙丘高处向四周眺望,尽管有人工林的遮挡,还是难掩沙山如西北荒漠一般平滑起伏的形态。多宝村村委会李主任告诉记者,这还是近两年沙化治理后的景象,多年前,西山下几乎寸草不生,湖水和村子之间就是一望无际的黄色。
“远远望去沙山或许已披上了绿装,但实际上沙地地貌依然没有改变,稍有放松,这些半固定沙丘就有转入流动沙丘的风险。”李主任告诉记者,只要刮风下雨,村子就遭殃,院里、田里,没多久就会积上一层厚厚的黄沙。最严重的一次泥石流,农田一次性被黄沙吞噬35亩。
根据学者的研究,鄱阳湖的水文气候条件是形成鄱阳湖湖滨沙山的重要原因。每年枯水期,强劲的冬季风可将湖滩裸露的泥沙吹扬起来,再经风力搬运到湖滨地带堆积,慢慢形成了今天所看到的湖滨沙山。“而枯水期的延长,将增加沙化土地面积扩大的风险。”李主任说,“建闸控制枯水期,将从源头上遏制沙源的增加,减轻村里的治沙压力。”
《介绍》认为,随着经济社会发展,湖区生态、生活和生产用水保障要求标准不断提高,特别是鄱阳湖区作为国家粮食增产主要基地之一,需水量还将持续增长。但与此同时,在长江上游来水减少的情况下,鄱阳湖上游“五河”流域未来用水将进一步增加,导致入湖水量还将减少;湖区自身用水量增加,对湖区水位的依赖性更强。
“有些人说,人类认知是有限的,在无法掌握工程的全部影响甚至是‘不可预知的后果’之前,不应着急做决定。枯水问题带来的弊端已经显现,把弊端放着不管,它就能凭空消失吗?作为地方熟悉鄱阳湖的工程技术人员,我们必须提出解决方法。至于可能带来的一些问题,只要不犯颠覆性错误,人是有能力处理好的。”朱来友说。
枢纽能否实现多方共赢
实际上,江西最先规划的鄱阳湖水利枢纽,涵盖了防洪、发电、灌溉、航运等多项职能,但是在多方面的压力下,将方案修改为“建闸不建坝;调枯不控洪;拦水不发电;建管不调度;江湖两利、动态调控”:汛期闸门全开,不发挥作用,只是在汛末对湖区水位进行节制,缓解湖区水位下降过快导致的问题,寻求洪水资源化利用。
曾有江西省内专家认为,在削去“依然是心腹之患”的防洪功能,以及能带来巨大效益的发电功能后,建设总投资128.85亿元、年运行费用1.21亿元的鄱阳湖水利枢纽并不合算。
朱来友明确提出,在鄱阳湖水利枢纽的方案论证中,以生态立省的江西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不仅将水利工程中能带来巨大效益的防洪、发电功能删去,还不断地降低控制水位。“在不断听取并吸纳科技界、工程界和生态界专家的意见后,我们把控制线定在10米,将拦水对湿地的影响降低到最小,这距离理想的航运水位仍有一定的差距,交通管理部门可能会失望。但鄱阳湖枢纽是一个系统工程,必须综合考虑各部门的意见,特别是生态环境的保护。”他说。
周建军则担心,鄱阳湖水利枢纽取消防洪、发电功能,以生态为主,“调枯不控洪”,这可能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妥协。“先建起来,运行调度之后再慢慢协调。毕竟,运行不按规划做在我国的水利工程中时有发生。”他说。
“我们尊重‘六大课题’专家的意见,即怎么建、怎么管、如何科学合理地控制调度方式是鄱阳湖水利枢纽能否趋利避害的关键。”朱来友表示,江西的原则是“建管不调度”,流域机构长江水利委员会是“父母”,未来将由国家层面统一调度。他提出,枢纽将是一个江湖两利、多方共赢的工程,在长江干流特枯时段或遇突发水环境事件时,枢纽可迅速开闸,恢复天然状态,利用鄱阳湖提前蓄好的“一湖清水”进行应急补水处理,提高长江湖口以下河段水资源的安全保证率。
很多人还担心,枢纽对下游带来不利影响。“这一点也请长江下游的朋友不必担心。根据我们的研究,按照‘拦水不蓄水’的原则,闸孔控制将在长江干流流量还很大的时候启动,将对下游的影响降到最低。鄱阳湖进多少水,就会出多少水,确保长江下游标志站点大通站附近的出水流量不会减小。”朱来友说。
可周建军并不认同该说法。他认为,秋季退水速度减缓,必然会降低出流。
他还提醒,人工控制还会带来很多问题。“就算嘴上不明说,也没人希望自家的用水生命线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这种内心中的不安将让地方之间的交流互动受到影响。”他建议:“或许建与不建都是为了保护、修复脆弱的长江生态,争议是共同目标下不同认知的差异。面对‘长江生态修复’这个大课题,各地都在努力花大力气做,但究竟如何才能科学地修复? 这需要从国家层面协调多部委的力量进行研究,避免毫无意义地乱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