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美食专栏《好吃有道理》与大家见面了,作者沈嘉禄是海上文坛第一吃货、资深美食家,对饮食文化的研究已有三十多年,出版了《上海老味道》等诸多美食随笔集文章。这个栏目谈美食,不仅有料,还有人、有情,有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食物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通过对食物的品尝,探究好吃背后的道理与故事,回味时代的情怀......本栏目会注重美食的知识性、趣味性和文学性的结合,品鉴食物之美时,也感受到内心的愉悦。
这个月初,我去云南德宏边防部队学习考察,在部队与战士一起吃五菜一汤的大灶,瓜果蔬菜及乌鸡、鲤鱼均取出营区,味道丰美。在日程安排之外也特地品尝了一些美食,比如在芒市吃到了炸肉皮,新鲜猪肉皮留一层肥膘,切成寸块,皮层剞花,入油锅炸至菱形花开,上层金下面银,滚辣鲜蘸料而食,香脆糯软,满口腴香,要不是考虑血脂已高,我会一口气吃上十块!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还在瑞丽和腾冲等地吃到了喉咙会冒火的黑辣椒、吃到了极鲜美的鸡枞菌、还有大救驾(就是炒饵块)和很搞笑的青龙过江(一株腌菜做一碗汤)、还有再三询问之后才敢执匙一尝的罂粟子烩豆腐(这是允许的,不算染毒),又吃了三次大名鼎鼎的撒丕。
▲刚上桌的云南鸡枞菌,右图为新鲜的鸡枞菌
值得一提的还有萱草汤。新鲜萱草入汤,如絮如丝,形态文雅,清香扑鼻,微苦而有回甘。此物晒干后,在北方叫作黄花菜,在上海叫作金针菜,过年时家家户户必备的四喜烤麸就少不了它。萱草花也叫母亲花。诗经注疏:“北堂幽暗,可以种萱。”北堂代表母亲,古时候每当游子远行,就会在北堂种上萱草,以此减轻母亲对孩子的思念,忘却烦忧。王冕《偶书》:“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为母寿,所喜无喧哗。”
在云南,特别是在昆明,当然要尝尝过桥米线。我们特意在小街上找了一家不知名的老店,当一大海碗煮得滚烫的却不见热气冒出的鸡汤端上桌时,当十四五个分别装了鸡片、猪肝片、猪腰片、火腿片、豆皮、菌子的小碟子仪式化地排列在眼前时,就明白过桥米线其实就是一道丰宴。不过更让我大呼过瘾的是一碗路边小摊的猪血大肠米线。作为一种流氓食材,大肠在腾冲得到了最大的尊重和最好的发挥,它虽然在紫铜锅里历经数小时的慢火煎熬,却不忘初心,守住了与生俱来的一点膻味。是的,因为它深深懂得:“大肠不膻,女人不骚”。
▲五月到八月是云南菌类生长旺盛期
每年五月至八月,是云南菌类生长的旺期,每当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雨过后,紧接着一天的火辣暴晒,山坡上就会吱吱吱地蹿出许多菌株,农民上山小半天就能有不错的收获。云南野生食用菌约有250种,占中国食用菌的三分之二,也占了全世界食用菌的一半以上。云南被誉为“真菌王国”,绝对名至实归。我们此行吃到了牛肝菌、松茸菌、干巴菌、虎掌菌、羊肚菌、还有鸡枞菌。
我对鸡枞菌的向往,得自于阿城的生花妙笔。他在云南当过知青,在《思乡与蛋白酶》一文中如此描述:“说到鲜,食遍全世界,我觉得最鲜的还是中国云南的鸡枞菌。用这种菌做汤,其实极危险,因为你会贪鲜,喝到胀死。我怀疑这种菌里含有什么物质,能完全麻痹我们脑里面下视丘中的拒食中枢,所以才会喝到胀死还想喝。”他还写道,有时上山干活,发现一丛鸡枞破土而出,就捡几根树枝插在菌群周围,后来者一看就知道名花有主,不再染指,等下午收工后他再挖出带回家,随便一煮就是一顿美味。
▲刚采来的鸡枞菌
鸡枞又名白蚁菇、鸡肉丝菇,以肉质细嫩爽口、富含钙、磷、铁、蛋白质等多种营养成分而被目为最为珍贵,市场价格也最高,摊贩口气很硬,没得还价。不过摊贩还是比较实诚的,两种鸡枞菌放在地上,一种伞盖紧包,亭亭玉立,最贵;晚20分钟起获,伞盖就打开了,较之前者,每斤便宜20元。鸡枞菌煲汤炒菜均可,味道不仅鲜,回口还很甜。还因为生于蚁穴,所以有一种荤菜的腴肥感。
羊肚菌是席中珍品,也是食补良品,民间还有“年年吃羊肚、八十照样满山走”的说法。羊肚菌也是近年来被上海美食家追捧的食材,据说羊肚菌的价值超过冬虫夏草。有人这么一说,我非常担心以后就吃不到羊肚菌了。在云南吃过新鲜羊肚菌炒青椒,味道一般,但后来吃到一道羊肚菌茶壶鸡汤,感觉特别好。汤在文火中炖了几小时,滤清后注入紫砂壶,吃时倒在紫砂杯里,有点装啊是不是?杯底卧着鸡块与羊肚菌,滚烫的清汤浇上后,一股山野的清鲜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新鲜的羊肚菌
新鲜的羊肚菌在上海几乎看不到,也是不易保鲜的缘故吧,在南京路食品一店有售,每500克卖到6600元,那简直就是老虎肉了。今年春节前我去买了50克回来,炖鸡汤时放十几只进去,品质立马提升。后来听一位厨师说,羊肚菌就是要鸡汤来衬托它。
真菌保鲜是个问题,所以在上海一直吃不到新鲜的菌子,过去云南的松茸都是在24小时之内出口日本的,被日本人视为与鲱鱼子并列的珍贵食材,近年来日本经济下滑严重,购买力下降,松茸便以内销为主,上海也设有专卖店了。但是鸡枞更加娇嫩,分分钟都在变化,上海只能买到干货或瓶装油鸡枞。
▲新鲜的见手青
在云南的最后一天我们正好在腾冲,几个吃货冒着大雨走了两个菜场。露天菜场在一片矮平房中间,摊位挤挤挨挨,雨棚破破烂烂,雨水从雨篷的破洞飞流直下,稍不留神,淋湿一肩,地面泥泞不堪,“溪流”纵横,坑坑洼洼。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见手青”,这是牛肝菌的一种,孢子呈椭圆形,表面光滑,淡黄色,用手指一掐,菌株即泛青紫色,还有见手黑与见手黄,我没见到。
见手青有微毒,每年都有食后中毒的报道。中毒反应有点怪异,中毒者会产生幻觉,看到金光闪烁的物体、碧波荡漾的水面等,还有漂浮在空中的小人,一个个飞来眼前,迷幻可不是游戏,严重时可能送命。所以……我们几个商量之后只买了一点点,带回上海也不敢让朋友分享。
▲见手青炒辣椒
回上海后第二天中午我清洗了几只,切掉烂根和虫眼,切薄片后加蒜片和尖头辣椒,急火爆炒,受热均匀,也不能加锅盖,让水气蒸发——这都是当地人告诉我的要领。但美食当前,老婆坚持我们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处于百分百的清醒状态。最后掷硬币决定,她吃,我看。其实我已经在云南吃过,就让她先尝了。饭后两小时内,我倒是不敢懈怠,时时问她是否有不适?幸好没事。
听同行朋友说,昆明老机场外面开了许多小饭馆,以菌子火锅驰名全国,以前航空公司的驾驶员在执行航班前就相约去吃菌子火锅,上机后偶尔会出现轻微反应,幸好没出机毁人亡的事故,不过航空公司后来严格规定:正副驾驶员不得同时吃菌类食物。
▲土鸡汤菌子火锅
在腾冲菜场冒雨穿行时,我还从云南朋友那里听到一个故事:有一对新婚夫妇吃了见手青后,帅哥中毒不醒,弃她而去。姑娘伤心欲绝,思念丈夫,整天以泪洗面。第二年她为回味甜蜜的新婚生活,不听劝阻,不管不顾地又吃了一盆炒得半生不熟的见手青,然后在门槛上一坐,开始唱歌。少顷,女子开始晕晕乎乎,只觉得舌尖有些麻木,眼睛也睁不开了。轻微中毒后,空中果然出现一群小飞人,闪着光儿迎面朝她飞来,她急切地寻找,果真看到了他——自己的丈夫,他还是像当初那样英俊潇洒!两人含情脉脉,相拥在一起,如泣如诉。她多么高兴啊,有许多话要对丈夫说,但是......直到醒来后,她方知已被人抬进医院灌了肠胃。
此后她每年菌子季都会以这种方法与丈夫鹊桥相约,随着她体内耐毒性的增强,来年还必须加量才能恰如其分地抵达临界点上。明明知道这是个“危险的游戏”,但是她心甘情愿,只是不知道能玩到何时……
据说这位美女每次从中毒状态苏醒后,都无重生的欣喜,反而说:“真要在这个欢天喜地的状态下与先生一起远行,便是人生好时光。”
这正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菌)子,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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