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启后先生
6月2日晨起,惊闻应启后先生逝世的消息,接着听说应先生“不举丧,不发讣告,家中不设灵堂”的“遗嘱”。不容多想了,我急忙与马巧新老师手机联系,电话那边的声音哀婉犹疑,然而当听清了我的名字后便说:“你来吧,地方你知道,上学时你就来过的。”闻音伤感,我和内人(曾经负责过学校离退休教师健康的医生)急忙驱车前往学校北校门附近小区22栋303室。
向应老师遗像行礼致哀。遗像显得苍老,然而那道白眉像不凋青松上的一抹霜雪,令人肃然起敬。怕马老师伤心,我不敢向她了解应先生最后的情况,而探问她的身体状况。没想到她用低沉而慈祥的语调说:“你也60多岁了,要注意健康。”我一时语塞,心情绝非“感动”二字可以形容。握着她的手,手感很凉,随着她进入话题,渐渐温暖了一些。
马老师的叙述一如过去,有节奏、吐字清。这位抗日烈士的后代,当年的少尉军人,后来我们的汉语老师,将我带回到四十年前的学生时代。她说我上学时就来过她家,那情景我自然记得。我们七八级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很密切融洽,老师召学生到家讲论是常有的事。应先生家我来过,现已成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研究所所长的丁亚平同学来过,一定还有其他同学曾入室问学。
▲应启后在研讨会上发言
那次我来应先生家大概是他乔迁之后吧,门口自制门牌上镌刻着“应宅”二字,颇有“知识大户人家”的感觉。他是就我提交的一篇习作召我去谈话的,但所谈一直没有涉及文章内容,只讲对“文学发生”的“一些体会”。听着听着,我知道他提倡研究文学问题当更深一层从“发生”角度去思考。最后我还是问道:“应老师,我的习作……能不能提提意见。”他说:“看了,不错的。涉及一些专门之学,不好多说。就写作而言,有一点注意,心中有情感,笔下要敛约。全文三个感叹号,至少可以省掉两个。”写作课朱子南老师曾多次说过,系里老师文字功力强、写作规范者,首推应老师。信乎如此,这或与他曾在南师大研究过几年现代汉语有关。这次谈话对我颇有影响,回视自己近四十年探讨古典文学,稍注重理论性,多触及文学“元发生”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受益于应先生发蒙;而所发表的200多篇论文,都极少使用感叹号,甚至很少用感叹句,则有鲜明的“应式烙印”。讲学理而敛约情感,心既知之便付诸实行。
应先生在江苏师院中文系和后来苏州大学文学院历史上,是很有地位和影响的。他是浙江慈溪人,1933年出生,1950年从效实中学毕业后考入浙江大学,四年级时参加土改,阶段性工作结束后分配到南师大中文系,几年后奉调来江苏师院建系,是最早的“四先生”之一。所谓“四先生”,即古典文学学科钱仲联先生、外国文学兼古典文学学科刘开荣先生、语言学兼文艺理论学科应启后先生、语言学学科翁寿元先生。1952年院系调整,整个江苏师院中文系合并到南京师院去,1958年上面决定重建江苏师院中文系,最先派他们携刚毕业的三位学生来苏州,这就是1958年江苏师院中文系的整个班底了。那年应先生25岁,青春俊发,风华正茂。
▲年轻时的应启后
应先生来到江苏师院,很快被抽调参加《文学的基本原理》的撰写班子。这是全国高校第一部文学理论学科的统编教材,主持和撰写者都是沪苏高校和研究所的专家,其中上海学者居多,除时任上海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的叶以群外,有复旦大学王永生、袁震宇,华东师范大学黄世瑜,上海师院刘叔成、徐缉熙,上海文学研究所曾文渊六位,江苏只有南京大学叶子铭和江苏师院应启后两位。书稿于1961年初成,后经几次修订,长期在高校广泛使用。我们七七、七八级学生入学时,正式教材并不多,其中有江苏师院学者参撰的更少。这部书的分量,形成了应先生在同学们心中的学者形象,大家期盼他走上讲台,一睹其风采。
他的教学至今令人钦慕不已,毕业生每为美谈。我们的文艺理论课,应先生好像只教了“导论”部分,而《马列文论》这门课是他完整讲授的。这门课在1976年以前(对工农兵学员教学)因《古代文论》课不开设,就由钱仲联先生主讲,我们入学后钱师重新开始古代文学和古代文论的研究和教学,《马列文论》就由应先生讲了。他的语言艺术和教学方法堪称绝佳,看似抽象的内容,皆化为具体;可能枯燥的部分,都使其生动。听他的课,是一种语言艺术的享受。每次上课的“入话”,往往精心设计而不着痕迹。也许就是从“来时路上所遇”进入主题,那种“代入感”具有鲜活的现场性,而表达理性、语言幽默、干净利落,颇有些神奇。那时他讲文艺创作的“力的四边形合成原理”,是很有学术含量的;当时学界关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刚开始讨论,其中“劳动异化”问题已经进入了应先生的视野,并在教学中加以阐述,推开了知识和学术的一扇明窗。这门课后来被评为江苏省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教育部(时称“国家教育委员会”)全国普通高等学校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二等奖,应先生因教学成果优异而获曾宪梓教育基金会教师奖,可谓实至名归。
我和应先生的交往关系比较特殊。既是他的学生,也是他做中文系负责人时的教师,同时还是“小友”。所谓“小友”是一段因缘:中文系年轻教师喜欢打乒乓球,有个不是协会的“协会”;中老年教师中有些特别喜爱看足球比赛,经常聚而论道,于是有“足球评论会”之说。应先生自幼有文艺天分,中年后兴趣渐渐转向体育观摩。由于他的足球评论总是很到位、精彩,预测赛事结果较为准确,是每次评论的“主讲人”,大家就封他为“会长”。我是同好者,世界杯级别的比赛会每场守夜观看,对他们评论颇有兴趣,偶尔去听讲,稍发议论应先生觉得“不离谱”,便让我加入,故成“小友”。后来我主事过文学院的工作,他已经退休,前去请益,顺便问起他是否还坚持看足球比赛,应先生会心一笑:“小友还记得”。
▲应启后书桌上的台历定格在5月26日
应先生平生与人为善而从不愿给人添麻烦。记得1997年他孩子熙辰有件事希望我帮助一下,想让他先打个招呼,他说:“不要给小罗增加麻烦。”后来我知道了便与熙辰约见,一谈便知所托既不违反原则,也不算什么麻烦,很快顺利解决。此次看到他的《遗嘱》中关照了几个“不”,且“骨灰或撒于江湖,或树葬”,真感慨万端。来不烦人,去不累地,利他为先,无欲自洁,真仁者而臻于圣矣。
我向熙辰问起,应先生有没有留下遗作?如果需要整理出版,自当尽力。熙辰拿出来应先生多年的备课笔记,另有长期以来所记日记,说“爸爸嘱咐,这些要保存好”。经熙辰允许,我拜读了日记最后几天的内容。5月18日好友朱子南教授仙逝,他简要记及,心中哀痛可感,其后越记越简略。他每天记了日记,会习惯性地将台历翻过一页,至5月26日,这一页太沉重,终于没有力量揭开。6月2日,应先生驾鹤西去,永远离开了我们,他的论著和这些备课笔记,以及几十年的日记,就是留下的学术遗产和精神遗产了。
在他每日端坐的书桌前的玻璃台板下,压着“学圃老人”戊午年(1978)赠予他的法书《自题六十画像》诗帖(诗后题字:启后老弟正之),其尾联云:“欣然留得青山在,老圃黄花映夕阳。”这幅作品他珍藏了四十多年,日日经眼,其中应有他的情怀在。我想,或许在《文学的基本原理》中有他的学术青春,厚重的备课笔记,则是他之于我们,之于历届学生,之于文艺学界的一片深茂广大的青山。而几十年的日记中,有他日升中天的气象,也有夕阳晚照的景观,这些都是可贵的财富,值得我们珍惜和研究。
2021年6月3日石湖之畔栽竹轩疾书,4日修改。
作者:罗时进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