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作家之间的区别,主要不在身后,而在生前。生前无名,身后能让后人大呼可惜的作家,固然极少,生前得享大名,但名声不能垂之长久的作家,却不胜枚举。时间是一把剪刀,有把参差不齐的事物修齐治平的力量,使死者都泯然众人。能逃脱这剪刀的作家实在是少。有一些甚至让人深感意外。
《论摄影(插图珍藏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5月版,苏珊·桑塔格著 黄灿然译
《论摄影》的作者苏珊·桑塔格生于1933年,2004年去世。说起来,她去世至今,时间似乎还不够长,但考虑到遗忘在这个时代也有加速度,而且,她的大多数著作在生前已经被人遗忘,《论摄影》的生命力,要比同时代大多数作品坚韧得多。自1977年这本书初版以来,不管是作为媒介技术的摄影,还是作为文化实践的摄影,自然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变化没有消磨书中许多看法的价值。
在喜新厌旧的意见市场,有坚挺价值的事物本不多见,何况苏珊·桑塔格对摄影的看法经常自相矛盾,她的文风——用中国古人的话说文胜于质——也不利于流传。但自本雅明提出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这个观点以来,还没有哪一种和摄影相关的意见,能超出收在此书中那组文章所覆盖的范围。苏珊·桑塔格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是关于第二次海湾战争后美军虐待伊拉克战俘的评论,书名《关于他人的痛苦》。书中从士兵虐待俘虏、拍照取乐,然后通过电子邮件分享这些照片写起。她已经准确预见了摄影在智能手机和facebook时代的命运。
引用在所难免,而误解也层出不穷。这些都容易理解。引用苏珊·桑塔格的话来谈论摄影,并无深意,至多无非说,倘若她看到此事,会从何说起。世上的事,虽然变化多端,令人有今夕何夕之感,但往往经不起细看细想。比如照片做假,现在用P S,用美颜效果的滤镜,比起暗房里偷天换日、移花接木、大变活人,只是技术上简便些,但也不过是遵循了这个行业一切小型化、自动化、电子化的潮流。这潮流从1888年乔治·伊斯曼推出柯达相机时就开始了,并不是今天才有。对此,苏珊·桑塔格又有什么可多说的呢?
说起来,修改照片来愚人或自愚,虽然有时候蠢(有时候邪恶),归根结底是人性使然。《论摄影》开头就是柏拉图的洞穴之喻:
人类无可救赎地留在柏拉图的洞穴里,老习惯未改,依然在并非真实本身而仅是真实的影像中陶醉。(黄灿然译文)
囚禁在洞穴中的人,只能看到他们身后的火光将事物的影子投射到洞壁上,从此以为这影子就是现实本身。如果有人走出洞穴,看到阳光下的情形,回去说给依旧囚禁在洞穴里的人听,后者是无法理解,也不能相信的。
(本文刊于文汇报读书版,见报稿略有删节)
作者:夏佑至
编辑: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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