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历史悠久、规模庞大的农业社会,被称为“乡土中国”。在工业化城市化浪潮席卷沿海,并逐渐向广袤的内地延伸之后,数量庞大的乡村依然存在着,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土地上还生活着数以亿计的农民。记得15年前的一个冬日,彼时尚健在的“三农”问题专家陆学艺先生,在首善之区举办的《中国农村调查》研讨会上说,中国的现代化主要集中在北上广深等沿海大都市,是“盆景式的”现代化。内地海量存在的农村,则是基本置身于盆景之外的。
现当代中国作家大都出身于乡村,尽管他们后来纷纷进入城市,在一个新的生存环境中安顿下来,但多数人都像沈从文一样,自称“乡下人”“地之子”。似乎他们的生命之根,仍然深深地扎在身后那片梦牵魂绕的乡土里。其创作也常常留下他们屡屡返乡的心灵印迹,如鲁迅的《故乡》、台静农的《地之子》、萧红的《呼兰河传》、沈从文的《边城》、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等等。而《故园》(武汉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的作者林贤治,也毫不例外属于“地之子”行列中的一员。
然而,林贤治又是一位极具新的思想精神特质的乡土歌手。《故园》吟咏出的曲调深情而严峻,晦暗又苦涩,既饱含着发自肺腑一往情深的牵念,也流露出无尽的哀伤与深切的忧愤。书前引述了英国当代学者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的一段话:“我出生在一个村子里,现在依然生活在村子里。”林贤治出生于广东阳江一个名叫旦祥的背山面海的村庄里。母亲是土匪的女儿,九岁便进了父亲家门做童养媳,15岁与父亲成婚。婚后父亲到邻村教私塾,几年后才回本村做乡村医生,留下她在家侍奉祖母,养育子女,垦植田地,一个人承担起了繁重的家务和农活。林贤治,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不久便结婚生儿育女,在上有烈日炙烤、下有水气蒸腾的田野中终日劳作。尽管“双抢”时节在地里干活长达十七八个小时,深味了稼穑之艰难,但他更心疼的是和青年人一样干重活的母亲。母亲一年四季夜以继日,丝毫不知疲倦似的,从未间断永不休止地劳苦一生,让他不胜悲伤哀悯。每每念及母亲终生超负荷的辛苦劬劳,他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在此书中,他把人子最纯真最热烈的情感献给母亲,以简洁诗意的文字展示了母亲作为普通乡村劳动妇女的品格,那是一种与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的质朴无华的道德品格;并在近一个世纪乡村社会波澜起伏迁流变化的广阔背景上,有力地勾勒呈现出她庸常而又不平凡的一生。
除了描写母亲父亲和姐妹等亲人外,此书还有一组着力刻画乡间小人物的篇什,构成了从土改到改革开放这一时段乡村命运史的缩影。与多数自卑的屈抑的乡民迥然不同,《宗元》的主角是一个敏感自尊、有些傲骨的读书人,当时村里唯一的初中毕业生,乡下罕见的愤世嫉俗不畏权势的人物。他同妻子感情好,又喜读中外小说,读完初中又进省水产学校,毕业留校后却因和上司发生争执,失去公职。但他依旧不安分敢抗争,赴省城申诉,要求解决被无理遣返回乡的问题未果。后来妻子病亡,不久他吞食了一种烈性毒药而死。《歌唱家》写的美芬,和作者住同一条巷子。她嗓音明亮清澈,特别爱唱歌,被认为是“歌唱家的料”。但在经济文化落后的乡下,丝毫得不到亲人和村民的理解支持;她理想无法实现,才华难以展示,到头来只能靠摆小摊卖水果服装谋生。而《一个家庭的戏剧》所写婚恋礼俗、男女之间规矩的嬗变也是意味深长的。大饥荒年头随母亲改嫁到村里来的阿明,一家几口三方割据,夫妇各干各的,孩子过第三种生活,合合分分,颇有些喜剧意味,但读后不免使人心生苦楚。这种前所未有的婚俗巨变,恐怕只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后才会发生。《浪子归来》的故事则有一种说不出的人生况味。作者堂伯父的小儿子五奎,在外边闯荡30年,有了点积蓄,带着模样俊俏的妻子阿芳回乡,然而不久年轻的阿芳就私奔了。他急于发财以报复阿芳,甚至不惜铤而走险,但终究铩羽而归,人也变得衰老了。怎么儿时的玩伴顿然幻化成了一个陌生的老头?再见五奎时作者心中留下了眩惑。
对于上述诸篇性情各异命运不同的小人物,作者不但非常熟稔,而且笔端融注着真挚深沉的情感。这些发生在乡间的活生生的人生戏剧,作为丰富鲜活的具体历史细节,充实了也贯通了南中国一个村庄七八十年漫长曲折的时代进程。这里不闻田园牧歌,惟见潮汐起落、动荡不宁的乡村生活的真实图景。
母亲93岁那一年,终于一点一点耗尽了生命。“我烧了纸钱,点燃香烛”,太阳升起时,母亲的棺木缓缓落向大地。“母亲,我知道;我找不到你,没有道路通向你。”作者在书中这样写道。是的,“他并没有找到重返母亲故乡的路”,英国作家弥尔顿在《复乐园》里如是说。前些天的一个夜晚,和林贤治通话谈起他这部新著,他说道:“什么是故乡啊?故乡就是母亲啊!母亲不在了,故乡也就没有了……”
生于旦祥长于旦祥的林贤治,到省城工作后常常重返故土,清明时节每年回乡扫墓……他怀有深固的乡土情结,《故园》便是一个明证。尽管他以为精神还乡是一种奢侈,但说到底此著还是一部“精神还乡”之作。只不过是具有一种悖论性质的还乡罢了。作者如此深情地眷恋着故乡,却已定居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这个游子怀着强烈地寻找精神家园的甜蜜诗意的乡愁,但却又适意地消受着都市文明;他格外思念劬劳一生的双亲,然而如今家园已没有了母亲倚门等候儿子归来的身影……“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既然怀乡病已成一种致命性的精神心理疾患,当年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匆匆逃离而去呢?难道生活逻辑就是这样与精神逻辑尖锐地对立冲突吗?也许,这就是身处尚未衰歇的城市化大潮中的现代人的一种人生宿命吧。
尽管如此,这部书依然是林贤治试图追寻失去的乡土的意义非凡的作品。他笔下的故园,有城里所没有的无声地倾泻在屋瓦莓墙石子路池塘上的清凉如水的月光;有他那间“永远的小屋子”,像岛屿一样让他停泊安憩的小屋子,在灯下他读书写作,经历了苦懑怀疑,开始思考生活直面黑暗;有土地一样浑厚,耕牛一样勤劳,野草一样生生不息的农人,还有与他同一条巷子或不同巷子的邻居们父老乡亲们,他们以天性的淳良以穷困以无尽的疾苦以忍耐和挣扎,将永远感动自己一生……故乡的过去和现在,都使他念兹在兹怆怀不已。
林贤治是一位文学界少有的“两栖作家”。以前,读者曾由《鲁迅的最后十年》《中国散文五十年》《巴金:浮沉一百年》等著作,见识过批评家林贤治的思想犀利和深刻洞见;如今又从《故园》这部令人读后心潮难平的回忆散文集里,领略了他的另一副笔墨的卓异功力和不凡造诣,以及他的情怀、他的忧思、他的悲欣歌哭。在当下,无疑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2020年11月20日记于山海旅次北窗下)
《故园》
林贤治著
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王培元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