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
张远山著
天地出版社出版
●文本的世界比作者的世界大
作者最大的荣耀,是写出的书大于其本人,仿佛上帝借他之身孕育了孩子。一部可以多重阐释的书,个人才能仅仅是必要条件,更需要在历史传统的积淀中浸润有年,方能与集体相通,让作品超越历史,成为无限的象征。
而一种相对取巧的方式,是博尔赫斯式的写法,他会在短篇小说中谈论那部书。如《沙之书》里那本书页像流沙一样无限生长的书,又或者书中事件面临“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的无穷可能,将所有时间分岔的平行宇宙坍缩于二维世界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渊博如博尔赫斯也只提出了构思便浅尝辄止,毕竟这样的书谁若试图写出,无异于变相自虐。
但如果一部书不是自虐写出的,就无法超越其体裁局限,成为可以多重阐释的文本。半盲、贫穷、一生凄惨痛苦的乔伊斯,就自虐般创作了《尤利西斯》。《尤利西斯》的经典地位毋庸置疑,其阅读的难度和超越这份难度后的审美愉悦,也毋庸置疑。
张远山的《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也是一部作者近乎自虐的书。看过书或看到过目录的读者会知道,全书采用编年史的体例,逐年叙述了战国史事,将庄子生平化入历史,一年一章,共计100章。可以说,这是最“笨拙”、最“不取巧”的写法,这种看上去像“年鉴”的东西,对那些只爱速食般消费故事的读者,引用那位古希腊诗人的话是恰当的:“一部大书就是一场大灾难。”
庄子史料极少,写他的传记,容易成为虚构小说,或是思想评传。而思想评传也可能会是有评无传。我读过主要靠作者——如英年早逝的王新民——的文学想象编织的庄子传记。故事写起来比较轻松痛快,读起来也比较容易代入。但作者个人虚构的丰富细节,也就成了戴在庄子脸上的容易识别而往往简约化了的性格面具,很可能就把庄子的世界缩小了,缩得比作者的精神世界小。这样,就丧失了更多面、更深入理解的可能性。
选择编年体的方法,让张远山不能狡猾地跳过任何一个历史细节,也不能取媚容易被传奇眩惑的读者。所以,我们看到了一个这样的关于庄子的文本——我把它叫做文本,是因为传记、小说、历史著作都无法完整指代出它的内涵。书中每一章前半部分,叙述一年之中的天下各国史事,然而不是简单裁剪材料的“断烂朝报”,而是对史事作因果勾连、合理连缀,揭示各国互动的关联,包括东周王室及战国七雄、鲁、宋、郑、卫、越、中山等十几个诸侯国的百年兴盛衰亡,王侯将相、士人隐者在这合纵连横的舞台出处语默的痕迹。每一章后半部分,是庄子和这百年涌现的战国诸子的言语行事,作者将20余条庄子史料植入其中,与诸子言行成交响效果。
这样的书,就不是一个单一线性思维的故事,它是立体的、多向度、多层次融合在一起的文本。它的材料,来自所有先秦著作,及后世编纂、出土的先秦相关著作,如《说苑》《新序》《战国纵横家书》等,“无一事无来历”。这些经历了“焚禁罢黜”还能保存至今的先秦“残篇断简”,是中国轴心时代的黄金矿藏。《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的整个内容,就是从这个矿藏中挖掘、整理出来的。作者做了什么呢?他先化身冶金师,从矿藏中冶炼、提纯出熟金,再成为黄金设计师,通过考据、想象力,使熟金成为艺术品。现在它有了可观可感的形式,然而黄金仍是黄金,金外更无一物。
作者把历史文本捋清、成型,放在读者面前,让读者去直面,去思考。它可以常读常新。我相信,由于原材料本身的伟大和全息呈现,即便是作者自己事后重读,也能读出许多他当时写作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这样的工作,在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中,已有学术考证的初步呈现。但作为故事呈现,是本书的努力所在。当然,作为故事呈现,也有其弊,“信古”者很容易讲出一个完整好看的故事,因为千余年历史长河留下的最多遗产就是故事;“疑古”者,因为新材料的出现,就可以给故事的部分细节添加新的阐释,体现考据的谨严。但像这本书一样,吸收考证和义理阐释的成果,再编出一整个故事,它的自我作古的决断,文本的杂糅性质,就不可避免。没有注释的辅成,可能是这本书最大的遗憾。
●一个文本的几种不同读法
这本书,可以把它看作承接“春秋左传”的战国历史。
因为《左传》的存在,东周前期春秋时代的历史系年,大致无误。秦汉之后,因为《史记》《汉书》的存在,系年也可以基本确定。只有战国时代,因为秦始皇统一天下,烧了六国的史书,加上篡弑争战的隐曲、官方史书的失真等众所周知的缘故,导致战国的历史记载错漏百出。
与传统史学“文学的,太文学的”倾向不同,当代的历史学家如陈寅恪,很重视史学研究者的数学能力,曾说:“人家研究理科,是分秒不差的,我的文史研究,是年月日不差的。”张远山有数学头脑,自称年轻时“理科成绩一向比较拔尖”。他研究战国史,立足于将春秋到秦汉间的历史系年梳理清楚。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不凭空虚构人和事。张远山此书成稿时,本有大量注释,包括书中史料原文和关于这些内容的考证辨析,文字比近60万字的正文还多数倍。这些文本完成后弃置的“尘垢秕糠”,是书中所述值得信任的证明。
虽然缺乏庄子生平史料,张远山也不愿凭空虚构庄子史事导致文本失真,因而立足于道家立场,根据其他史料,虚拟庄子与其师友弟子对话,评议本年政治事件,或诸子思想。所以这本书的文本,亦很像《左传》,不但梳理史料,甚至还有“君子曰”,只不过《左传》的“君子”是立足儒家的伦理立场评述历史,而本书是立足道家的天道立场评述历史。木心曾说过,如果司马迁不以孔子而以老子的精神著史,《史记》会更伟大。这部书,恰恰就是立足老庄精神对战国历史的著述。若与《左传》同看,会有相得益彰的效果。
这本书还可以看成中国轴心时代思想的百科全书。
由于诸子言行被历史系年送回到他们应有的位置,这本书就成了先秦诸子系年+先秦思想史论。战国时代的伟大思想者在此集合成“雅典学院”的全景图像,他们的思想博弈决定了此后2000年的中国思想走向。而部分厕身庙堂的士子如商鞅、孟尝君、张仪、苏秦等,他们的命运遭际,影响了此后2000年的中国政治走向。
一般的思想史,是“抱大腿”的思想史,例如先秦诸子,可能主要论及老、孔、墨、庄、孟、荀、韩,所谓“先秦七大哲学家”。仅仅因为他们的著述留存较多,便占了历史的便宜。但墨家的宋钘、尹文 、惠施、公孙龙,道家的关尹、列御寇、杨朱、田骈、詹何、魏牟,都是极精彩的人物。而像范蠡、白圭等人,从学术化的角度,很难纳入到思想史的关注范畴。在这本书中,这些重要士人及其事件,他们的师承关系、影响关系、敌对关系、“国际”关系,都得到了自明的呈现,他们的思想和智慧,因为有了清晰的历史背景,不再是捉摸不定的格言玻璃球,而有了切合的现实着落,便于我们完整正确透彻地理解,否则就难免望文生义、断章取义了。
●在文本中同构近乎矛盾的诉求
从作者立传的出发点来说,这本书当然主要是庄子的故事,是一个人如何超越自己时代的范本。
许多先秦思想家,行事往往附着于庙堂事件,言论往往涉及天下理治,而庄子一生都在自觉边缘化,力求无用于庙堂的某个统治者,大用于江湖的一切普通人,无用于一时,大用于万世。那么在乱哄哄的时代舞台中心,只有见不太到庄子的身影,这样的庄子才是真实的,他的历史处境才是真切可信的。但这样的传记,在传主文献不足的情况下,又是很难成立的。张远山既要赋予庄子以超越时代的价值,又要赋予时代以清晰完整的面目,两种近乎矛盾的诉求在文本中同构,用的是中国画中“计白当黑”“烘云托月”的手法。细致描画出月亮周围的月晕,这样才能不画月而月自显。若技巧、思力不够,那就只见历史,不见庄子。作者唯有心中时时有一庄子在,月晕的用笔中才能显现出那轮月亮。
战国,是人与人相斫的时代,庄子在自己的书写中,记录了许多被黥、被劓、被刖、夭于斤斧的人。这些人在历史的宏大叙述中,在战国那群“高级知识分子”的笔下,是见不到踪影的,他们是被历史牺牲的代价。但庄子看见了他们,为他们想自由的路径、生存的办法。我们看到很多士人,奔走于喧嚣的庙堂,参与到人与人的相斫、整治之中,但庄子和道家的隐士们,与这些“聪明人”不一样。作者写出了这个不一样。庄子偏离在社会大潮之外,做自己的事情,庄子的自我完成,给了后人以信心。从此,中国有了独立于庙堂自力更生的人生范式。我看此书时,想起了黄公望那幅著名的《富春山居图》,图上的渔父、樵夫、隐士,就是庄子的传人,他们在轰轰烈烈的时代潮流之外,做自己的事情,成就了中华文化的伟大。
这本书里埋下的各式典故,可以在阅读中反复挖掘,俯拾皆是。书中的宏观视野,是由一个个细微环节作为基石的,是在厘正了战国纪年的基础上才能成立的。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张远山自承花费了半生精力。其中艰苦、努力、心血、才情和内在逻辑的完善程度,以及文本的举重若轻、注释的阙如,只有细品方能体悟。
作者:吴剑文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