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些深情的人》,曹可凡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我认识一些深情的人》是曹可凡“朋友圈”的分享。这个圈子的形成源于言语对话,成于提笔书写,靠彼此交心、真情实感的河流来联结。在电视镜头前他是主持人、演员,在这本书的背后他是记录者与创作者。
因为工作,能够彼此对话实属缘分,缘分难得,故而曹可凡十分珍惜。然而,仅有一次的对话即便事前功课做得再充分,交谈再深入、再周详,也难免给人匆匆一瞥之感。因此,留下诸多遗憾在所难免。在收入书中的文章里,我喜读那些流淌出友情的篇章。友情清澈、明亮,给人以温馨和暖意。若是一份忘年交情的话,这份暖意便更有突破时空阻隔的可能。“每次拜访道临先生,都是一杯清茶,相对而坐,聆听道临先生谈文论艺,有时我也会将诸多市井笑话告诉他,惹得他捧腹大笑。”这个画面、那段时光一旦逝去,此生永不再有。曹可凡在北京郊区“万荷堂”听黄永玉先生讲沈从文,在上海听程十发先生讲为何对朋友慷慨,于金秋时访富春画苑拜访叶浅予先生,均在此列。
曹可凡笔下的一篇篇文章均可视为人物小传。小传之“小”,并非只是篇幅的有限、文字的扼要,还在于它不是进行一生的提炼与概括,而是抓住某个侧面、某个印象进行记录、探究,并对其进行精神层面上的追根溯源。故而,我捧读此书时,并不因小而觉得轻盈、轻松,反而倍觉沉甸。我深知,有太多无法言说与分享的艰辛坎坷,方足以支撑起他们如此这般的深情。换言之,“深情”二字绝非凭空而降,而是历经世事纷繁后的淡定、从容、执着、坚守。它并不是简单的浪漫与唯美。
▲曹可凡与余光中(右)
透过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读者遇见的是历史上的某些特殊片段,某些特殊场景。这是私人化的记忆,无疑丰富了广袤庞大的历史叙事,令其多了新的注脚,变得血肉丰满。《画魂》记录朱屺瞻、《大师风范》记叙程十发、《为善为苦》书写黄永玉、《梦里不知身是客》回忆卢燕,皆是如此。沉浸在不同人物的各自故事里,不管传主在世与否,读者遇见的都是依然鲜活的传奇。这是艺术的魅力,同时也是人格的魅力。被郑重地请进书里的这些人物,各具性情,各有光芒,然而在曹可凡的笔下,他们的共同点即在于深情。因为深情,他们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方式,也诠释了人生的价值,绽放了生命的神采。
“我们在大千世界慢慢成熟,面对这个世界的种种问题,慢慢现实起来,但艺术使我留住童年对世界的憧憬,维系起当艺术家的梦想和热情,及小小的野心。”因为童年时认识到鞭炮在日常中的重要性,因为童年时扔石头、游泳、钓鱼的经历,蔡国强对火药产生强烈的好奇与兴趣,《农民·达芬奇》以及“炸”西湖给世人带去绝美的艺术享受。蔡国强的成就,除却个人的付出,与他对童年的长久深情有重要关系。得知暌违长达半个世纪的挚友殷振家之妻重病缠身,生活窘迫,黄永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画呀画,“然后他把这些画交到老朋友手上,再三叮嘱,要用钱就拿去卖。”不是直接给钱,而是拿画给老友,建议他需要时可以去卖钱。是得体的、婉转的、依然足量的关心。
在曹可凡笔下,深情有了突破固定范围的多重含义。在不同的情境里,它是对童年的眺望与缅怀,是对舞台艺术的痴迷,对朋友的深刻理解。在许多人眼里,曹可凡笔下的这些人是所谓的“成功人士”,名气、财富、地位、影响力均是他们共有的标签。但本书作者的书写展示的则是他们人生的另一面,是把传主们从很高的的位置上请到地面上,是一种补充、一种提炼、一种升华。这些人既非凡又平凡,这才是读者切近可学的榜样。我沉浸于曹可凡的讲述里,在传主的故事里扮演着一个从不现身的角色。读罢一篇尚未进入下一篇的间歇,我不禁慨叹作者叙事的强大感染力。它源于行云流水的畅达、粗细交织的丰富、起伏有致的跌宕、引人深思的精简。
▲曹可凡与李敖(左)
人以群分。曹可凡若无深情,在与朋友们的交流后必然写不出这般深情款款的文字。此之谓志同道合也。如此说来,曹可凡的深情之一即在于写,在于留下这些带着个人视角与思考的文字。退一步来讲,若无深情,工作便只是工作,工作结束了彼此的交流也理应画上句号。实际上,工作之深情为源,书写之深情为流。曹可凡是用心倾听,真心诉说,诚心书写。
2005年,曹可凡去看望住院的孙道临先生,见他记忆力衰退到竟认不出自己时,“刹那间,我悲恸难忍,向来思维敏捷、谈吐优雅的他竟然病成这样。”也是同一年,见到闵希文出现在自己的画展上,兴奋不已的吴冠中突然用手抚摸老同学那张干瘪又布满皱纹的脸。“远远地,远远地,望着,望着,我的眼睛湿润了。”若无深情,他岂能牢记余光中与范我存双手接过柯灵先生著作时的深深鞠躬?他岂会不忘黄宗英在提及江南春天时的兴奋且陷入美好的回忆之中?他又怎能对麦家在母亲重病送医时的心力交瘁印象深刻?所谓“深情”,在曹可凡这里,是他并不把这些人视为采访对象,而是视作自己生命中的重要他人。这些因深情而牢记心中的细节,无疑拓展了曹可凡的人生宽度,掘进了他的生命深度。
对话是一个瞬间,点燃思维的火花。对话又不仅是个瞬间,对远行天国的大师们来讲,他的书写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对话。对尚行走于人生道路上的朋友们来讲,他的书写就是隔着千山万水的对话。对话既是一个点,还是一条河,让生命更加清澈、亮堂、诚挚的精神之河。对曹可凡来讲,这些人是益友,更是良师。在自序中,作者写道:“书中所记载的便是我与这些深情之人交往的点点滴滴,或浅或深,或长或短,都铭刻在心,久久难忘。”这是作者的感恩。因为感恩,所以特别在意。“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也没有故弄玄虚的哲理,有的只是平凡和生活化的絮叨,将浓得化不开的感情熔铸于那简约平实的文字与旋律之中,让听者不经意间引得感情共鸣。”这是他眼里的李宗盛的歌。他是如此解读赵丽宏的儿童小说创作的:“从《儿童河》到《渔童》,故事虽为虚构,但笔下人物并非挖空心思杜撰而成,而是其童年记忆的一种文学折射,读者读完后仿佛也走进人物心灵,或者从中发现自身生活的印迹。”
很显然,仅有感恩与体贴是写不出这些的。
在回忆程乃珊的文章最后,曹可凡写道:“芸芸众生如我们者,其实何尝不是匆匆而行的旅人,如若在有限的人生旅途中看到无限精彩的风景,便不枉此生。”有这么斑斓多姿的美好遇见,有如此丰富多彩的精神盛宴,有这般数不胜数的感人瞬间,我坚信,深情相拥过的人生注定是不虚度的。
作者:书洋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张裕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