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为了告别》
沙 松著
文汇出版社出版
那天,我在作协大门口迎候他——一位来自大西北的退伍作家,他有个相当文艺的名字:沙松。
一张黧黑的国字脸,两眼生辉,两道浓黑的眉毛,不怒而威;中等个子,身板壮实,走路时一条腿微微有点跛,却还是笔端笔正、稳扎稳打,行进间隐隐透着行伍的风仪……我一眼就认定了他。他几乎也在同一瞬间认定了我就是他要见的那个人……
这便是我们结识的开始。那天的谈话,似乎还在眼前,掐指一算,却已经快30年了。
30年的来往,如今已经模模糊糊,就记得他每回来上海市区,总要抽出时间来编辑部看看我。我们谈他的小说,或是正在酝酿的构思,顺带也谈点别的话题,譬如电脑、股票等等。有感而发,1992年,我在给他的小说集《爱与恨》写的序言中说:“他人很聪明,又有个朝南坐的差事,想要托个人,讲个情,办点事,是很方便的,若胆子大一点想‘先富起来’,大概也是不难的,可是他对创作以外的事似乎看得很淡泊,安于清贫。此可谓人各有志,勉强不来的。”
30年的来往,通常只有他的来而没有我的往,终于有一次他试着向我发出邀请,问是否有时间参加他儿子的婚礼。当时长江大桥还没通车,得在崇明住一晚,但我不假思索就同意了。成绩优异、最后留美工作的儿子是他的骄傲,我在他的博客上屡屡读到他如何育儿的博文,每每让我打心底里佩服。
那天,当新人入洞房,客人渐渐散尽,我问他以后是否有搬到儿子那里一起生活的打算,他泛红的脸颊顿时黯淡了,神色凝重地说,我想写东西,在美国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当然,那也就意味着,以后他与妻子将永远和儿子一家相隔千山万水,各自生活在地球的另一半。
后来我与他一起参加作协小说、影视组的外出活动。那时他的髋关节已经开过两次刀,走路得拄拐杖,而且得提前一天住上海,第二天一早才能赶到作协。无论车上还是行走途中,或是围坐一起讨论创作,他一直开心得像个小孩,回家后还发博文,谈外出的感受,跟他的粉丝分享。 这大概就是他为什么不愿意定居美国的原因。他喜欢这里的氛围:一群趣味相投的人,时不时聚聚,无话不谈,其乐无穷。他害怕孤独,害怕在异国他乡被边缘的寂寞。
他退休后,我跟他主要就在博客上来往了。我每有博文发出,第一个来助阵评点的总是他,而我却做不到赶先去读他的文章,因为他更新得快。好在他的粉丝多,不在乎少我一个。他每写一篇,粉丝们便蜂拥而至,为他点赞,并留下许多肺腑之言。
有一些时日没去他博客,那一天我心血来潮上去,看到的却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战癌札记。
他得了胰腺癌,此病凶险。我紧张得不敢出声,把去他博客的痕迹也抹去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此时任何的安慰,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有时甚至会显得虚情假意。我只是默默地看,看他一札一札地更新,像在看连载小说。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死是一个很忌讳的词,但他却决定“向死而生”,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去活着。
他写得如此坦诚,和盘托出,不得不让人敬佩他的达观与透彻。这样的达观我们可以在他的《战癌札记》中看到,也能在去探望他时,他跟我们的谈话中明显地感受到。他不怨天尤人,不哭天抢地,抱怨命运不公;相反,他为自己的一生,为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爱人,为出类拔萃的孩子,感到骄傲,感到心满意足。为此他心平气和,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要说有什么遗憾,他说今年还想和小说组、影视组的朋友参加一次外出的活动,只可惜没有机会了。
人生相遇,终须一别。分手时,他用了“诀别”两个字,并且终于泪如决堤。跟我们握手告别后,见我们还一步一回头的样子,竟然一手掩面,一手用力挥着向他爱人大声说:让他们走,快走!
两天后,沙松顽强地写出了《战癌札记》第二十五札。没想到,这竟成了他留在这世界的绝响。人们又一次读到了他的顽强求生和坦然赴死。
他的顽强曾让我“得寸进尺”地以为他的生命之火还旺盛,还能燃烧,因此还给他提了几条意见,希望他修改。他回信给我说:您信中提的修改意见很中肯,很正确,我已经做了一些修改处理,其余则因近段时间体力精力严重不支而未作改进……我事后回想,他此时其实已经油尽灯枯,而我却还想榨干他的最后一滴油,我后悔不已。
沙松走了,他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宝贵的财富。这些财富包括了他的战癌札记《不是为了告别》以及无数篇吸引人的博文。书和博文中处处活跃着他的身影:战士、干部、恋人、父亲、朋友……从这些形象的背后,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轨迹——一个作家的成长。
沙松以他的经历告诉我们,这世界总有一样有意义的东西让你爱不释手,如痴如醉;找到了,也就找到了自己存在于世界的价值。
沙松找到了,就再也不肯松手,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作者:张重光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